《两王相亲(1v1 古言)》 错进房 淮安盛夏,蝉声乍耳,搅不乱惊鸿楼歌舞缭转。 华光烂漫艳丽,舞曲曼曼。楼中醉生梦死,不分昼夜,炫目绮丽。 半夜,江展幽幽醒来,还能听见外厅醉声舞乐。他抚了抚额,头还是很痛。 地上锦衣华服凌乱,延伸至床边脚踏。 江展瞥了一眼怀中女子,她睡得深,眉头微蹙。 她还是覆着面,闭目,眼皮微动,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安稳的事。 江展懒于和她的面纱较劲。 昨夜她誓死不肯摘下面纱,和他动了手。 江展哪遇过这种情况?发了狠将她按下,滚到床上去。 借着窗外月光,江展仍能瞧清她身上的红印。她若是听话些,何必受这些苦? 房内极静,铜鹤灯几将燃尽,飘绕着最后几缕残烟。 宿醉的的不适使得江展不愿多想,搂紧了怀中女子,眯着眼再次睡去。 清晨的惊鸿楼难得有片刻的安宁。 江展如常醒来,迷迷瞪瞪往身边一摸,床单丝衾凉而空。 江展猛地坐起来。 哈,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弃了。 在床上呆坐了会,江展阴沉着脸,直到门被敲响。 “殿下,在吗?今日与胶西王彭县尉约在登光山围猎,该起了。” 侍从推开门进来给江展更衣洗漱,出门时江展捋了捋发后饰带,随意瞥了眼雕花木门,忽然反应过来,这不是自己的房间。 彭县尉给自己安排的西甲子号房,这间分明是乙字号。 江展心头烦乱。 原是昨夜进错门了。 前几日淮安县尉给江展递了请帖,于昨夜在惊鸿楼设宴,请江展来观舞听曲。谁知酒尽叁杯,舞罢一轮,县尉还是未到场。匆匆来了个侍从,说是彭县尉今夜有急事来不了,今夜一切酒水歌舞皆记在彭县尉账下,明日狩猎结束后,向淮安王上门赔罪。 江展讨了个没趣,自饮自乐。斜斜靠着美人枕,眯着眼瞧台上歌舞华转曼妙。 美则美矣,无趣甚也。 他随意抬眸,瞥见楼上人来人往,一身着青纱薄衫女子覆面,匆匆从东头厢房走到西头厢房。她脚步稳健,只露出一双眼睛,清泠沉静,不似其他娇女,眼含露,目清润。 侍从上来添酒,江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,准备离开。 打赏了左右侍者,江展起身,却不想酒意上头,头晕目眩。胸中异火突起,江展心中道不妙,怕是误饮了助兴酒。 昏昏沉沉站起来。今晚怕是撑不到回王府了。他撑着身子上楼,走西头,去往事先安排好的厢房。 哗啦推开门,江展身子不稳,险些倒在桌案上,却听得一声低喝。 “谁?” 江展迟疑抬头,望见方才在楼上一闪而过的青衫女子。 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? 江展醺醺一笑,原是彭县尉给他准备的女人。 她站在挂画前应是在赏画,似是受惊了,画布犹在晃动。 江展笑笑,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降火,“过来。” 青衫女淡淡看着他,未动。 江展心头火起,助兴酒烧的他耐心尽无,他霍然暴起,闪身欲抱青衫女,不料眼前女子身形灵巧,闪身避过了他。 “使君自重。” 她轻拂衣袖,似是在拂灰,言语间是淡淡的轻蔑。 有意思。 江展踏过桌案,伸手去捞青衫女,顾不得桌案杯盏狼藉,青衫女从善如流的躲开,满地碎响。 有经过的侍从听到声音,上来敲门,“贵客有需要帮忙否?” 青衫女却应答,“没有。” 趁着她应付外人,江展闪身而过,将她紧紧捞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。 “怕被人听到?” “那就乖巧些。” “本王不会亏待你。” 听到他自称王,眼前女子眉目微动,江展笑了,一把横抱起她,“我是淮安王江展,你叫什么名字?” 她这会子倒是安静许多,老实被他安置在床上,不声不响。 江展心中激荡。莫名对她的从和不从都欢喜得很。 他亲亲她的额头,“好乖。” 他欲伸手摘下她的面纱,手指渐渐靠近……猛然间,女子手刀横劈而来,江展早有所防备,格住她的手臂,顺势向上一拉。 手臂的抽痛感使得她不住喘息,麻了半边身子。 …… 陆玉心中又急又气,又不能大动干戈的发作。 居然是江景之子江展,现任淮安王…… 陆玉心中难言。 她今夜隐藏身份而来,决不能被人识破。 江展满身燥热,身下阳物已经胀痛,按着陆玉半边身子,扯下衣衫亵裤,挤了进去。 陆玉猝不及防吃下阳物。 “放肆……”一词在口边说不完全,被他狠力一顶,尾音吞回喉间。 “放肆?”江展掐住她的下巴,“这是你该说的话?” 陆玉身下酸涨,挣扎着身体向上,企图将阳具脱出些。江展喘着粗气,两手掌住她的腰挺身,眼见着她的穴将他阳具全部吞吃包裹。 身下人怒视着他,只露出一双眼,惹得江展心燥口热。 “别怕,一会就好了。”他随意安抚着,“我看看,你究竟是何模样……” 一听到他又要摘她的面纱,陆玉发了狠,不顾手臂的疼痛,撕扯着江展。湿热软肉夹吸着性器,险险让江展交代。 江展怒气森然,胯下猛然顶出,将陆玉逼到床头。 “闹什么?不看便是。老实些。” 他不再有耐心,扯烂她的衣衫,将自己衣衫也褪尽撂下,环佩敲撞,一地琳琅脆响。 赤裸光洁身躯在昏沉烛灯下柔软而温暖,江展扶着她的胯,大开大合地进出。 陆玉咬着牙,喉间溢出丝丝呻吟,生生压住。 江展畅快着,抱着她坐起身,从她的腰捏到胸乳再到脖颈。 “忍什么?叫出来。” “呵……”他轻笑,“真是刚烈……”他将她推到在床上,翻过她的身,从后面捅入。 拉扯着她的臂膀,他进的很深,湿软内壁裹吸着他,几乎魂飞。 陆玉膝盖磨在丝滑薄褥上,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往前滑。 江展毫不掩饰的呻吟,陆玉咬牙羞愤。看一眼方才挂画的墙。 也罢,这笔账,日后再算。 她难得老实下来身子软下来许多,江展心中残余怜惜,掰过她的脸,隔着面纱亲吻她的嘴唇。口液相接,将面纱洇湿。 欲火烈烈,江展入得深而重,陆玉身下饱胀,水液潺潺,浸湿腿间和身下床单布料。 江展叹息,指腹剐蹭着她的大腿根,胸膛贴紧她的后背,将她朝他的身体拉扯,手指隔着面纱捅进陆玉的口中,拨弄她的舌,直插入喉。 陆玉口中呜呜,上下被塞满受人控制,情欲难捱。 快感汹涌,在江展四肢百骸澎湃,他不再隐忍,扶紧陆玉柔软的小腹,射了第一次。 滚烫阳具还在激射,江展不曾拔出,压着陆玉趴在床上。 陆玉满身燥热无力,试图推开江展。 江展身体沉而重,硬邦邦的肌肉压着她,无法动弹。 喘息回缓片刻,江展后退几寸,淋漓白液簌簌流淌。陆玉以为结束,蜷着身体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。 可江展断不允许,扬手将遮身的物件统统扔到地上。 从后捞着她,江展起身将陆玉按到残乱桌案上。 陆玉恼怒,“你疯了……” 江展吃吃笑,“牡丹花下疯,做鬼也风流……” 他每顶一下,桌案不稳,在地面摩擦出声响,陆玉下压身体稳住桌案,就需敞开身下穴,更大程度的吃他的阳器。 抓住陆玉弱点,江展心情极佳,“这么怕被人听到?” 厢房桌案在正中,烛火大明。缭乱灯光下,映得她脊背雪白温润,出了一层微汗,如上好美玉。 江展手附上去,一寸寸拂过,薄而韧的肩背,不似寻常女子单薄。 江展畅快进出着,余光瞥到她抓紧桌案的手,指尖泛白。他覆上手掌,与她十指相扣。 “放松些,不会有人听到的……”他低下身来,万般柔情亲吻她的背,意外的有凹凸感。 他终于松松回神,仔细打量,这女子背上有几道极淡的疤痕,看不出是什么伤所致。翻过她的身,她胸怀大敞,将躯体尽示于温和灯光下。身前同背后一样有伤疤。 陆玉扬手,被江展按下,“还想打我?” 托住她的身往上一提,她的颈仰着卡在桌案边缘,江展钳住她一双手臂,揉捏着她的乳,再次深进深出。 陆玉难耐地拱起身体,他阳具尺寸惊人,每进一次她小腹隐有微痛却又刚好顶在敏感处,浪潮如一叶扁舟在激流中进退不得,被迫抛上抛下。 他观她眸子湿润,啮咬她嫩白胸乳,狠命冲撞她的身体。想看她破碎的表情。 掐住她的下巴,他命令,“睁开眼睛。” 陆玉紧闭双目,拧紧了眉承受。 手上力道加重,江展再一次沉声命令,“本王命你睁开眼睛。” “呵……” 从没有人能这样违抗他。 江展一把捞起陆玉压在门上,好大一声动静。陆玉慌乱,没想到他会这么疯,竭力反抗,胸乳被压在门上。江展铁臂箍住她的身体,在门上一下一下入得深,砰砰撞击着门框。 陆玉张大了口,几乎不能呼吸,尖吟着喷出水来,淋漓湿了一地,弄湿江展的脚。 江展手掌在陆玉的颈和胸乳间来回徘徊,得意道,“弄湿了我的脚,要如何赔罪于我?” 说这话时,他还在缓缓抽插着,延长彼此的快意。 陆玉口不能言,眼神涣散,被他再次抱到床上去。 一夜靡乱,长夜有尽时。 深色潮痕满布丝绸床铺,江展按着陆玉翻来覆去,按着她的腹盈满一次又一次。直到力竭,两人筋疲力尽睡死过去。 逐猎场 陆玉于凌晨鸡鸣刚刚破晓时沉沉睁眼。 一夜狂乱,身上酸痛犹未消。 身边淮安王如永眠,陆玉心有余怒,扬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,起身穿衣。 衣衫在昨夜的撕扯已不成型,勉强穿着好,陆玉悄声走到墙壁挂画前,画轴后,凿出的小洞放了一卷纸筒,取下纸筒后,空洞可通对面房间,清晰看清里面境况。 陆玉将纸筒收在袖间,从后窗跳出。 后窗楼下,女官冷绾已牵马在此等候。 “家主。” 陆玉点头,“回驿馆。”两人驱马离开。 回到驿馆,冷绾在陆玉门前守护等候。 不多时,大门打开,方才进门的青衫女子已然不见,一副矜贵清雅男子模样。 门后之人冠正面清,头发尽数束于玄冠中,俊雅修贵,身如枝竹。长袍外穿,直裾衬于袍内,白绸里裤收进黑皮翘头靴。 面前人是当朝陆郡王,陆玉,陆时明。 冷绾汇报,“本地县令甘食其已在会客厅等候。” 陆玉点头,步进会客厅两人客套问候,侍人奉上茶来。 陆玉见只有他一人,直入正题,“今日彭县尉何在?” 甘食其脸色些许尴尬,“彭县尉今日有公干,故差遣我来,配合郡王调查工作。” 叁月前,淮安郡隔壁零陵郡起水县水灾,朝廷拨下一笔救灾银救援,本以为已按部就班,没想到起水县涌入大量流民抢夺,两城流民荡乱。同时间,零陵郡县令被灾民截杀分尸分食,零陵郡县尉亦是受惊托病不出,零陵郡由起水县引起,陷入混乱。 流民暴动,必是灾患未得到安抚。层层查下来,无人有罪。女帝心知各层有包庇之嫌,命陆玉南下查清灾案。 陆玉初到零陵起水,处处碰壁,一时间无处可下手。南下之前已暗中派人调查,零陵淮安两郡有官员勾结贪墨。 是以陆玉转移方向,从淮安郡下手,于前几日放出风声,她将于昨日到达淮安郡元河县。 实际她已提前到达,和冷绾在此观察了几日。 茶烟悠悠飘散,甘食其看不清陆玉的眼睛。 陆玉将茶盏放下,“县尉若是公干,必在官署,我也应前去拜访。” 她起身,“甘县令,有劳了。” 甘食其心头沉重。简单几句话聊下来,陆郡王威压不可小觑,他实难有借词推脱。 他一介小官,一边是自己上级,一边是朝中郡王,左右得罪不得。 甘食其作揖,“请随我来。” 出了驿馆,驿馆门前一辆旧马车。虽看起来远旧,但整洁干净。 是甘食其准备的马车。 陆玉问,“是你家的吗?” 甘食其面有窘色,但舒展笑笑,“郡王昨日到达,想是来不及租赁马车,下官在马驿借了一辆。” “……虽是旧了些,但我和我妻已经打扫干净,郡王恕罪。” 方才在会客厅第一面见甘食其,陆玉多多少少也看出他家贫尚能温饱的模样,他寒门出身,初入仕便做到县令不易。想来这辆马车是他俸禄范围内能承受的最好的了。 陆玉拍拍他的肩,“甘县令与我们一同骑马去吧,我初来此处对气候有些许不适,马车坐久了头晕。” 说话间,冷绾已牵马而来,陆玉掀袍跨上马去,“县令会骑马吗。无事,我的女官会协助你驾马。” 叁人往官署方向奔去,甘食其晃晃悠悠夹住马背,冷绾牵过他的马绳,和他的马并驾齐驱,跟在陆玉后面。 到达官署,彭县尉并不在其中,甘食其也茫然。 陆玉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拜访。 只有县尉才有权限打开当地档案账馆,她要查税收银账。有贪污必要做账,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账本。 陆玉有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拿到账本。 她给冷绾使了个眼色,冷绾离开片刻很快回来。 “听官署的老人说,碰县尉去了登光山,陪同胶西王和淮安王狩猎了。” 陆玉抬步往官署外走去,吩咐冷绾,“去准备。” 甘食其今日任务是全程陪同陆玉,小碎步跟紧陆玉,“郡王殿下要去哪?有需要下官去办的吗?” 陆玉淡淡笑笑,“甘县令一起来吧。” “否则,彭县尉要怨你疏忽职守了。” 不多时,叁人跨上马背,带着弓箭往登光山驰奔而去。 ———— “你说,陆玉来淮安了?” 登光山下的白纱帷帐里,江展倚在软枕上,听到彭县尉的话,慢慢坐起身,目色森然。 “正是,昨夜我收到消息,陆郡王当夜要抵达淮安,我前去迎接,但并未接到人,说是未走官道没碰上面。已于昨夜在驿馆下榻。”彭县尉说这话时,万般小心谨慎,不时抬眼瞄江展的脸色。 江展并非和陆玉不和。 而是有血海深仇。 “殿下,”来人在帷帐外报话,“胶西王到。” “四哥。”锦衣华服束金冠的少年不等来人报完,掀帘入帐,江展起身,“六弟。” 江桓加冠,本月进长安受封食邑侯爵,承袭父亲爵位,回封地时经过淮安元河,与江展短暂相聚。 江桓父亲和江展父亲是同父异母亲兄弟,两人皆是皇亲贵胄,属先祖亲孙。 兄弟二人寒暄,彭县尉适时退下,布置骑射事宜。 “四哥,我听说陛下查零陵郡贪墨案派了陆玉南下,昨夜已到达淮安。” “嗯。”江展淡淡回应。 江桓脸色愤然,“这种走狗我不愿多看一眼。” 沧海陆氏开国时随先祖征战,立下战功,封侯赏地,属外姓,并非血缘亲王,自是不能和国姓江氏一脉相比。七年前,陆玉承袭其父爵位,助现任女帝登基,有拥立之功,是女帝跟前红人。 江展眼眸幽幽,“六弟,慎言。” “他是陛下的人。” “那又如何,他伪造证据污蔑……” “六弟,”江展厉色打断江桓的话,“话多错多,谨防六耳。” 少年人沉不住气,遇到兄长竹筒倒豆子倾泄怨气,替兄长不平。 半年前,陆玉收集证据上奏女帝,江景私受贿赂,敛财授官,家中囤积铠甲武器,意图谋反,女帝雷霆之势威压,将江景遣入长安问审,江景下狱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。 胡奴屡次犯边境,彼时江展正在边境布防备战,临开战前收到消息,指挥失误吃了败仗,遣返长安。而接替江展的正是陆玉长兄陆萧。 女帝念江展有战功,未夺淮安王一脉封地荣华,江景之子江展继位,夺去中央兵权,固守封地,无诏不得进长安。 气氛一时沉闷。江展斟酒,庆祝弟弟加冠成年。 “来,不想那些了。陪为兄畅饮一杯。” 江桓面露难色,“我……母亲不让我喝酒……” “在外怕什么,她又看不见。”江桓虽已加冠,但自幼受保护,心态幼稚,还不够成熟。 江展笑着将酒杯杵到弟弟嘴边,“将来成亲可怎么办,喝都不会喝,新婚快当夜灌醉了还怎么见新妇?” 江桓红透耳根,局促着抿了一口,“好辣……” 江展哈哈大笑。 帷帐外彭县尉道,“两位殿下,猎物已齐备,周遭已清场,出发否?” 江展起身,挎上弓箭,“走,看看你这几年射艺有无进步。” 登光山属淮安一处小山,虽不及大型狩猎那般有排场,但兄弟二人猎趣已是足够。 南方地区山头小而多。 登光山西靠陵水,东临深林,天然野兽好去处。 到底是小型狩猎,江展刻意没做大排场,携弟弟与县尉和随从几人,策马进入深林。 林中树风飒飒生响,叶片刮过耳边,纵马奔驰,难得畅快。 “六弟,一炷香内,比比咱俩谁打下的猎物多。” 踏马而行,疾风呼啸,江桓大声道,“若是我赢了呢,有什么彩头?” 江展迎风而上,“去我府上,随意挑一件你喜爱的东西带走。” “好啊,那我要那把浅光青铜剑。” “赢了,便赠与你。” 二人散开寻找猎物,彭县尉跟着江桓,以免胶西王出什么意外。 ———— 陆玉叁人抵达登光山,山外已竖了旗,围了一圈人。 冷绾低声问,“家主,要不要报上身份。” 陆玉瞧一眼远处有火把浓烟飘摇,擂鼓阵阵,应是狩猎已开始。 万里无云,还未到晌午,蝉声尖锐缭绕在山头。 鸟雀惊飞,在空中盘桓,陆玉仰头观雀,伸手,一只黑鹊落于掌间啾啾不休。 甘食其试探着问,“郡王,不如我上前通报一声,让他们放行?” 陆玉抬手放飞黑鹊。鹊翅棱棱,惊飞徘徊,消失在天边。 “不必了,跟我来。” 叁人调转马头,绕道而行,深入山林。 江展独身策马疾驰。落叶锋利刮面,脸颊陡起一道细丝般红痕,锐痛丝丝缕缕刮擦,也未曾皱眉头。 胸中情绪几乎要炸开。 尽管在弟弟面前表现的平静,可江展如何不恨? 从战归来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,父亲身死牢狱,家中背负冤屈不能申诉。 谁能申诉,谁敢申诉? 天子一言,伏尸百万。君要臣死,不死不忠。 他有怨恨,也有私心。只是,不能说。 一朝天子一朝臣。天子,在其位是天子,落位,便是尘泥。 鼓声悠悠扬扬自远处响起,叁十声后,便是香烟落尽之时。 江展打下叁只猎物,挎在马背上,背后箭匣中只剩一只箭。 林中异风突起,有虎啸声此起彼伏。 竟是猛虎? 江展兴奋起来。打一张虎皮回去,正好送给江桓作为他的加冠礼。 策马扬鞭朝着虎啸方向去。不多时,马蹄声踏踏,江桓远远望见江展打马疾冲而来,雀跃不已,“四哥,看我们谁打下这只虎!” 一行人打起精神,跟在两位殿下身后,谨防不测。 丛中虎皮斑纹隐动,众人保持着距离。 江展二人弯弓搭弦,屏息等待时机。 忽然,林中飞禽不知为何受惊,飒飒而散,飞入天际,虎子受惊,吟啸一声狂奔出来。 众马受惊,纷纷扬起前蹄跃奔,江展江桓紧随其上追击,夹紧马镫,撒开马绳,箭于弦上,瞬发—— 箭破风声,绷得极紧的弦穿风破叶,咻然铮鸣,一箭射穿虎脑。虎长吟啸叫,奔走几步倒地,没了声息。 帷帐处的鼓声停了。 晌午到。日光浮色,穿林过叶,照在满身血色死无声息的虎身上,泛起粼粼光尘。 众人定睛,虎身上的箭不是江展的玄羽箭,也不是江桓的赤羽箭。 白翎箭犹自颤动不休。 风中弥漫的血腥倏然被吹散,白浆艳血无声淌满绿草土地。 众人回首。 陆玉收弓。 “两位殿下,安好。” 仇相见 林中鸟雀啾鸣盘旋,众人沉默而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。 甘食其跌撞下马,上前拱手作揖。 “彭县尉,淮安王殿下,这位便是陆郡王。”他不认识江桓名号,也恭敬作揖,“殿下安好。” 彭县尉脸色难看,低头瞪着甘食其,甘食其摸摸鼻子,有苦难言。 江展望住那双眼,心头有一瞬什么东西狠狠刮过。 陆玉骑在马上,背脊挺直,晌日鎏金光彩倾洒在她发顶,她在光下耀目。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,一行人都未动。马儿们低头吃草,时而不耐打个响鼻。 仇人相见,应是分外眼红。 众人静默,都在等江展脸色。淡淡肃杀之气弥漫。 江展倏而展颜,一派客套,“原是陆玉陆郡王。久仰。”他语带笑意,不知是嘲讽还是恭维。 “淮安王殿下,我今日是来寻彭县尉公干,不知是否有打扰二位殿下的雅兴。” 江桓到底年轻,前脚还在骂陆玉,这会人到眼前了,算是逮着机会了。 “知道打扰了还来?谁放你进来的?来人……” “不必唤人了,是我自己闯进来的。承陛下旨意来淮安郡办事,官署不见县尉,便来此寻了。望胶西王殿下恕罪。” 她回应间客气有礼不出差错,江桓心头怒气更甚,“陛下让你来淮安,没让你闯猎场。”他步步紧逼,“陆郡王不如为我侍马出猎场,我便恕你冒犯之罪。” 甘食其流下冷汗。 陆玉虽并非血缘亲王,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,先祖亲封异姓王侯。虽不能与江姓皇室平起平坐,但被羞辱作为牵马侍服侍,实在是欺人太甚了。 江展闻言并未出声,只是歪头勒了勒马绳,漫不经心地看着陆玉。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。 冷绾无声握紧腰侧冷锋。 陆玉脸色不动,没有退缩也没有立时回应。 林中起了一阵劲风,猎猎割过陆玉宽大袖袍。 气氛僵持,她望着对面江氏兄弟,正要出声。 甘食其屏着呼吸上前一步,“殿下,陆郡王昨日刚刚下榻于驿馆,一路疲苦奔波,不如我来为殿下牵马……” 马鞭咻一声扬出脆响,“唔……”甘食其吃痛捂着手臂后退几步。 “谁准你说话了?”江桓怒视这个不长眼的县令。 陆玉眼眸锐利一瞬,在江桓身上打量片刻。 她看得出。当下一切的中心是江展,江桓年轻气盛,这样做是有江展的默许。 眼见着再闹下去收场不好看。 “六弟,”江展散漫地打断江桓,“不可对郡王无礼。” “陆郡王射艺出众,不如留下,与我兄弟二人一同狩猎如何?”他邀请陆玉,眼中含笑。 “殿下说笑了,我射艺平平,不过是托了众人驱虎之便宜,碰巧猎中。” “此次前来承陛下圣命,断不敢玩忽职守。” 她谦而又谦,一番话说的体面。江展本就是客气一下,也没真心邀请。 陆玉心知她与江展仇不可破,不欲与两位王侯周旋饶舌,只将目光淡然移向彭县尉。 “彭县尉,何时有时间回官署?” 彭县尉方才一直做壁上观,如今焦点抛到他身上,后背出了汗。 夹在郡王和亲王之间,他实难做人。陆玉既是郡王,也是陛下亲信临时加封侍御史,奉命查案。江展是本郡王侯,自己在其下做公。 江展朗然道,“彭县尉,好好配合陆郡王。好好招待人家。” 淮安王既已开口,彭县尉驱马离开队伍,“是。那两位殿下,下官先行一步。” 陆玉调转马头,跟上彭县尉,回头示意甘食其,甘食其爬上马背摇摇晃晃跟上。江展双目静若古井,目送陆玉一行人离开。 忽然,陆玉勒马回首,灿然一笑。 “淮安王殿下,那张虎皮算是陆某一点小心意,赠与殿下,望殿下不弃嫌。” 说罢,策马而去。 江桓气得在马背上蹬脚。 “四哥,你就这么放他走了!气死我了,好生张狂!” 江展目中有恨意浮涌,又一瞬被压下。 “不急。来日方长。” 余光瞥一眼那死虎,江展驾马出了猎场。 —— 回到官署,安顿好马匹,彭县尉引着陆玉到公厅翻看档案。 “彭县尉,淮安郡的流民安置的如何?”陆玉翻着册子,册本页面上也什么有用信息。 彭县尉将近期档案官册呈上,回答,“已安抚好大半,城中最近已经没有暴动的乱民。” 他口中的安抚不知是安抚还是镇压。 陆玉道,“城内涌入流民后,河内太守上报,给本地申请了一批救灾银,这批银两的流水账本我要查看。” 彭县尉眼色闪动,“啊,是这样,账库钥匙需禀报太守获得批准后才可开启账库。” 陆玉盯着彭县尉,“本朝开国以来,郡县账库开启权限一直设由县尉保管,何时增加了权限本王却不知?” 彭县尉低头,神色愈发恭敬谨慎,“殿下,淮安郡前几年有发生过县尉擅动库银梳平账面,前任太守巡察时发现定下规矩,开启账库需上报。”甘食其在后听着,闻言悄悄抬眸看了县尉背后一眼,垂首不出声。 一方河内太守监管至少四郡,职位缘由太守很少会在当地坐镇,光是寻人路上来回奔波,从上报到批复至少四五天。 这四五天消息散出去,不知会在背后动多少手脚,届时再要查起来只怕更加棘手。 像此次太守对账库加紧看管本质是维护,并非破坏例法,一方因治理增加条例无可厚非。 县尉按规矩办事,陆玉不好多说什么。她合上册本。 “县尉说的也是。既然程序在此,本王初来乍到也要按流程办事。” 彭县尉连连点头。 “绾儿,取纸笔来。”她唤冷绾。 冷绾点头,取来竹简竹笔研墨。 彭县尉不明所以,问道,“殿下这是要写审批信吗,我这里有模板可参考。”他贴心地让甘食其从书架上取来公文帛纸。 陆玉摆手,“那倒不是。” “我来时陛下交代,南下一切事宜可事无巨细随时上报。陛下只给我七天时间查明,我需提前请罪,请陛下宽延些时间。拖延并非我所愿,而是淮安郡流程繁杂,县尉做不得主。” 笔锋沾墨,落下一滴墨点,乍于竹片之上。 彭县尉惶惶扶住陆玉笔杆。 “哎哎……殿下且慢……”他脸色慌而窘迫,“呃,也不是没有例外。殿下既奉了陛下急命,自是可以破例先开,下官会将审批信紧随其后加快送出……” 陆玉担忧皱眉,“会不会破坏流程,让县尉为难?” 彭县尉脸上赔笑,“不为难,不为难。配合殿下应是我分内之事。” “既如此,有劳县尉了。”陆玉放下笔,“那我们现在前去账库?” 彭县尉在前面开路,“请,请。” 顺利进入库房,彭县尉和甘食其将陆玉所需账本侧目搬来,陆玉道声辛苦,吩咐二人可前去休歇,自己与女官会在此查看。 彭县尉先行一步,临出门前,陆玉叫住甘食其。 “甘县令留步。” 甘食其本已迈出门槛,又退回来,“殿下有何吩咐?” “今日辛苦你了。”她示意冷绾上前将袖中伤药递上,“这金疮药你且收下。” “啊,这……这不妥……”甘食其推脱,冷绾强硬将药瓶放到他手上。 陆玉道。“收下吧,一瓶伤药而已,不算财物。也算是谢你今日解围。” 甘食其手心愣愣托着药瓶,握了握瓶身,深首作揖,“多谢殿下。” 房门合上,冷绾陪同陆玉翻看账册,陆玉一页页翻过去,深眉凝目。 房内已无第叁人。四下静寂,冷绾道,“陛下并未要求家主随时上报,家主为何要那样说?” 陆玉从账本书册中抬起脸,微微含笑,四处望了望窗门是否关好,将食指比在唇前,低声道,“嘘,小声些,我诈他的。” “若不这样说,他怎会轻易将钥匙交出来?” 冷绾凝重点点头。 “县尉这会估计已经跟上头人递信去了。”她摇一摇手中账本,“账面这样平滑,没有鬼才怪。哪怕是再清廉的郡县,先祖开朝以来也总有不平的账。” “零陵郡根本推不动,只能从淮安郡入手。” 昨夜两人提前到达驿馆,陆玉安排冷绾扮作她在房中休息,营造房中她在的假象。 尚在零陵郡之时,陆玉就收到消息,零陵郡县尉和河内太守有秘密会面在淮安惊鸿楼。陆玉亲自上阵,独身一人前往惊鸿楼,亲眼所见二人暗中勾当,在纸条上写下二人所谈内容,作为证供。 先祖定首都在北方长安,以长安为中心发散,大魏历经短短叁朝,朝祚也只是表面稳固。 现任女帝执政七年,权臣当道,诸侯独大,女帝平衡势力周旋于其间。 陆玉交代冷绾将河内太守与零陵郡县尉串通的证供复写一份保存好,又问,“带来的那个东西没人瞧见吧?” 冷绾点头,“嗯,在驿馆中保存,我已包好收在了房梁上,也吩咐了人不必打扫房间。” 陆玉放心点头,“我们在此查账,他们那边必定坐不住了。绾儿,今晚我们要把账本全部看完。” 冷绾低头抄写,蘸墨间抬头,“家主,这份证词能将这两人查办吗?” 陆玉翻过一页账目,“顶多证明二人有勾结,要坐实罪证,还是要拿出证据。”她晃一晃账本,“这些账待理清了,就是铁证。” 若是一切顺利,她可如期在七日内完成任务,返回长安,向女帝交差。 腹入刀 这边彭县尉离开没多久,便返回敲响了房门,迎门而入。 “郡王殿下,下官今晚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,淮安王殿下也会来,郡王殿下愿来赏脸否?” 陆玉在重重账册纷杂书页中抬起头。 江展也要来? 陆玉心中淡淡疑惑。也深知未必是好事。 江景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,于江展而言属杀父之仇,江展心中对她恨意只多不减,怎会好心为她洗尘? 只怕是鸿门宴。 但宴席为她而设,陆玉不得不去。 地方官员招待长安使者符合常规礼节,她若败兴拒绝前往怕会落得傲慢无礼之名,任人戳脊梁骨,后续调查怕会更受阻挠。 陆玉道,“自然要去。操劳县尉了。” 落日西斜。 弦月上勾。 账库内点了灯,一臂高的账本一下午看了不到一半,陆玉看的头痛,打开窗透气。 院中紫薇花簌簌而摇,满地碎花泠泠。总算有些许清风,吹散浮闷的燥热。 彭县尉差人来叫,宴席已设好,请郡王前往。 陆玉起身,收好记录的残页,叫上冷绾,往前厅宴上去。 宴中高朋满座,庭阶石灯点明,将前厅的院子照的通亮。 陆玉只认识本地县尉县令,由彭县尉引着和大小官员打招呼。 落座后开始上菜,仍未见江展到来。 陆玉手头事未尽,只盼着能用完膳尽快回账房对账。神思恍恍间,外头侍从声传进内厅,“淮安王殿下到。” 江展姗姗来迟,在愈发通亮的烛灯下,身影渐明。 他白日那身骑射劲装已然换去。 一身鸦青色素绸襜褕,腰间是白玉镶珠扣带,未穿罩袍,刻丝玄冠轻巧束起漆黑发丝,紫缨饰带在耳后垂下,随行走间带起的风飘扬,一派矜贵轻驰模样。 华贵王侯,莫过于此。 彭县尉起身相迎,宴上彼此客套。陆玉也拱手作揖,目色交替,江展眼睛在她身上流转片刻,在主位就坐。 觥筹交错,丝竹宴饮。席上有人相敬酒,陆玉小饮几杯,眼眸昏然,借口去廊下更衣,暂离席位。 月色浮白如银。 陆玉在长廊尽头停下,扶着廊柱休歇了会,凉风拂面,总算清醒些。 夏花绚烂如霞,入夜清风一吹,荡进鼻尖丝丝缕缕花香。 “郡王还不回席吗?” 陆玉一凛,昏沉神思彻底回笼,还未回身,江展已到身前来。 他也饮酒了,呼吸间蒲桃酒的香气。 两人在廊下相对,江展微眯着眼,似笑非笑。 此人城府颇深,杀气浮荡在酒色之下,让人迷幻。 “淮安王殿下。”她作揖,不动声色后退一步,“殿下也出来醒酒吗?” 江展呼出一口气,倚着廊柱坐到栏杆上,“是啊,碰巧遇到郡王,便前来相叙。” 她与他又有何可相叙的? 从进宴到现在,只要二人眼光相接,他眼色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全身,看得陆玉浑身不适。 陆玉拱手道别,“殿下先休息,我先回席上了。” 她欲离开,身后,江展凝声,“且慢。” “本王有问题想要请教陆郡王。” “陆某愚钝,怕是不能为殿下解疑答惑。”陆玉推脱,不欲与他多言。 江展神色隐在廊柱阴影下。“这天下间只有陆郡王可以解答。” 他起身,身影沉沉压向陆玉,“除掉我爹之后,郡王打算什么时候除掉我呢?” 陆玉心如擂鼓,面色不动。 “殿下说笑了。殿下若修身养德,遵矩守纪,自是会长命百岁。” 江展低低地笑。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玉,深静如渊。 靠得近了,江展才发现,陆玉身形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大,也只是到他下巴处。他低着头看她,陆玉若不抬头,便只能看到她的头冠和圆润的头顶。 陆玉是世家公子,又是文臣,金娇玉贵,未在朝中就任继爵前,怕是连长安城门都没出过。养的细致身小也属正常。 “那你呢,你有想过自己能活多久吗?”江展问。 “人各有命。为陛下恪尽职守,万死不辞。” 江展心中不耐。她拿皇帝压他。 可他不吃这套。他可不是彭县尉,稍微一吓什么都就交代了。 飞萤在石灯罩中翻飞,引得烛火明明灭灭,映出他眼中不定的明暗。 江展逼近几步,“郡王觉得淮安景致如何?” 她微侧过身,和江展拉开一些距离。 这话问的奇怪,陆玉心中迟疑片刻,将目光投向庭木。 迟夏的桃树因着水土的缘由开尽最后一波桃花,残花与鲜花交替着零落,粉嫩烂红,艳丽而斑驳。 她如实回答,“很美。” “若是觉得美,不如永远留下如何?” 话语将落,陆玉不明所以,电光火石间,短匕已经骤然捅向陆玉—— 陆玉大惊,抬手迅速格挡,刹那间力不从心,江展步步紧逼,利刃入腹,直逼得陆玉后退,将她狠狠按在枝丫横匝的树背上。 花瓣簌簌,血流如注。 “留下,做淮安土地的养料。”他狠狠望着陆玉苍白的脸颊,脸上笑意越来越大。 弦光如薄霜,落在她肩头。叶隙漏月,她的脆弱失力一览无余。 陆玉不可置信地张张嘴,失血过多使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江展忽然歪头,掐住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眼睛。 这双眼睛……这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…… 陆玉用尽力气别开脸颊,目色狠戾,“江展,你敢杀我……” 江展笑得冷漠,“我不杀你。我只要你痛。”他在军中时跟随军医学过一点医术,知晓人体要害部位。 他又将匕首往里捅了捅,陆玉吃痛握住他的手。 “便是我失手杀了你又如何?”他声音轻似鬼魅,“宴席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给我作证,今晚,我从未离席。” 淮安郡属于他封地下的郡县,只要他想,没有人会作证他出手伤朝廷使者。他的地盘一手遮天罢了。 陆玉千算万算,怎么也没想到,江展是条疯狗。 是条体面的疯狗。 前一刻笑意盈盈,下一刻拔刀相向。 笑意真假难辨,杀意汹涌如潮。他看起来甚至还在克制,克制见血后疯狂的破坏欲。 华丽皮囊下,裹在人皮下的心是否为人心尚未可知。 江展还在好整以暇的看着陆玉,目色终于温柔了些。仿佛手中的匕刃不存在。他眉目稍显困惑,一直盯着陆玉几近涣散的眸子,继而伸手想要捂住陆玉的口鼻。 陆玉神智尚在,昨夜之事哗然涌入脑海。 他或许是想印证自己是否是昨晚那位蒙面女子。 拼着最后的力气,陆玉打掉他的手,抬腿袭他下盘,江展轻松躲过,旋身扬起袍摆,顺势将匕首拔出。 陆玉捂着腹缓缓坐到地面上。 江展淡淡瞧着匕首上的血,随手将匕首一扔,扔在陆玉脚下。他身上丝血未沾,一派风清朗月。 背对着月光,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。 “陆时明,这只是个开始。” “我不管你是谁。从今往后,我活着一天,就不会让你好过一天。” “你惹了我,算是惹上疯狗了。” 他踩着树影下残存的月色,施施然离去。 陆玉喘息片刻,捂着腹站起来,冷绾许久不见陆玉回转,正寻过来,大惊失色,“家主,怎么会……有刺客……”她拔剑警惕,陆玉摇头。 冷绾跟随陆玉多年有治伤经验,简单给陆玉止血包扎后,架起陆玉准备回驿馆叫大夫。陆玉心存顾虑,回转账库。 账本册目还是如常堆积在公案上,陆玉翻起下午看的最后一本,心头一紧。 迅速将看过的账册过目,陆玉失力,碰倒堆积的账簿,哗啦啦落了一地,冷绾眼疾手快扶住她。 账册全部被调换了。 一下午心血白费。 陆玉闭了闭眼。 这分明是阳谋。 江展有备而来。今晚的一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布局。 即便她再叫来县尉指质问账本问题,只要县尉一口咬死,全体装傻充愣,双拳难敌多手,她将扳不动他们分毫。 江展肆无忌惮的一刀已经很清楚,他就是要让她知道,这里一切他说了算。 陆玉被冷绾扶着回了驿馆。 大夫开完药,冷绾将药盏端给陆玉,陆玉捧着药碗,拧着眉迟迟没饮。 “家主,怎么办?” 清账工作只能暂停,陆玉又受了伤,现在案件进度才刚刚开始就被截住头绪。 腹上金疮伤又引得她发痛,痛意牵扯全身,陆玉屏气将药汤一饮而尽。目光缓缓望向房梁。 震府夜 陆玉宴席不告而别属江展意料之中。 江展后半程回席宴饮,十分畅快。 伤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回席? 不过听说他爱告状。他今夜捅他一刀,不知道是捅老实了,还是继续向陛下告状。江展很期待。 浓重暮色褪去。 月隐日出。 江展早起还在更衣,下人就通报了彭县尉在外头相候。不紧不慢地用完早膳才去了会客厅见彭县尉。 “你说陆玉就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?” “是,守城士兵一早来报,陆郡王协他身边的女官出了城。” “他去哪了?” “不知,东门挨着零陵郡起水县,但也是回长安的路。不知他要在哪里停留。” 江展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。 难道真给捅怕了,伤都不养了直接回长安?还是又去了零陵郡,想从那里下手? 若是去零陵郡……他拿不到任何线索的。 江展放下茶盏,“不必理会。” 他倒是铁打的身体,捅得那么深还能无事一般骑马赶路。 江展心想,倒是小瞧他了。昨夜还想着身板这样小,会不会一夜就丢了性命,没想到还挺能折腾。 打发走彭县尉,江展去了惊鸿楼。 堂倌见是淮安王,殷切关怀问候。江展不耐摆摆手,让为他忙前忙后的人散了,各忙各的去。 “前天晚上,你这里有位女宾客,青衫衣,覆纱面,你可还记得?” 堂倌一天接待来来往往不知多少达官贵人。但做这行的,就得记性好,否则贵客到了眼前,不识贵人身份,叫不出名号,得罪了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。 “啊,记得记得。” “你可知她姓名身份?” 他进错房间,将人家错认,霸王硬上弓做了那种事。当时是痛快了,清醒后越想越失礼。想来至少要知道人家的身份,将来若是苦主上门也有个数,娶了留在王府里好生养着便是。 “这……小人真不知。” “那位女公子是提前订好的房,来了后也只是问了房间位置便上楼了。”他仔细想了想,“中间也没叫茶水,也没叫菜肴糕点,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……没注意……” 那她来惊鸿楼干什么?也不赏舞,也不吃菜。江展心头淡淡困惑。他依稀记得,那晚她说过放肆,想来,可能是哪家贵女。 “你之前有见过她吗?”江展追问,若是本地的,缩小了范围,便好寻些。 堂倌认真回忆,坚定道,“没有。” “确定吗?” “确定。若是来过几次,我应该有印象,独身一人来此的女公子还是很好记的,我一定记得清楚。” “不过,听她口音,不像是本地人。像是长安来的。” ———— 陆玉和冷绾一路快马加鞭,星夜赶至零陵郡起水县时已是宵禁时刻。 守城之人拦住陆玉,陆玉拿出出城入城符碟,城卫放行。 打马进入城中,冷绾问,“家主,先去驿馆下榻吗?” 陆玉扯着马头来回转了几圈,“不,去县尉府。” 一路疾奔,嘚嘚马蹄声扬。 忽而箭矢破风自耳边擦过,箭簇深入地面,疾射于马蹄前,拦住骏马去路。 “来者何人?已是宵禁,为何策马于长街?” 马惊起前蹄,陆玉安抚马匹,前方是一队小型人马。应是夜间巡查的禁卫。 陆玉报上名号。“我乃长安郡王陆玉陆时明,受陛下亲令来零陵郡奉命查案。” 禁卫军头未轻易放行。 “可有令牌或诏书证明?” 陆玉示意冷绾将自己的令牌示出。 军头查验后奉还,“宵禁严明,还请郡王下马而行。” “陛下急诏,诏书皆在此,片刻耽误不得。” 冷绾手持诏令举起,军头稍做思量,让出道路,“陆郡王,失礼了。请。” 马蹄踏踏,两人抵达县尉府。 深夜长街无人,县尉府前烛灯明灭。 陆玉和冷绾对视一眼,冷绾下马,叩响了县尉府大门。 “县尉,县尉!” “不好了,朝廷使者又来了!” 零陵郡县尉赵招被下人叫醒时还在睡梦中,闻言只是不耐,翻了个身继续睡。 “打发了便是,之前不是教过你。” “县尉,这次不好打发了,那个使者手持天子节杖,点明要见你。” 赵招睡意全无,弹坐而起。 “当真是天子节杖?” 下人惊惶点头。 赵招慌乱穿衣,额头已出汗。“快迎进来,不得怠慢。” 特地穿了官服,整理好衣冠,赵招心头已大乱。 进到公厅,陆玉背对着门,手持节杖。 赵招在门外便下跪,“恭迎陆郡王,恭迎使者。” 龙头杖被黑布裹住龙头,只露出铜杖杖身,未见全貌,已能看出规格不低。 见节杖如见天子。 零陵郡县尉赵招自陆玉第一天来郡中,便托病一直不见。陆玉甚至敲不开县尉府大门。那时尚有头绪可从淮安入手,如今淮安堵死后路,陆玉必须打开局面,打出一个出其不意。 “赵县尉,旧疾可好些了?”陆玉慰问。 “托陛下与使者的福,已好大半了。” “我深夜造访,是有要事要办。” 冷绾双手捧出诏令。 陆玉冷言厉色,“本王初到零陵时,县尉因病不能处理公事,我便转道淮安。两日内已将淮安本次相关案件查清楚。彭卢彭县尉已在当地待审。我已快马加鞭将当地情状呈报上去。” “赵县尉,现在轮到你了。” “零陵水灾损失状况,灾银流水,赈灾措施,流民安置,一切本次案件相关的记录,本王都要看到。” 陆玉乘胜追击,将节杖上前一步,铿然一声铜杖杵在大理石地面上,杖头金环包在布中相击,犹能发出脆响,“天子在此,县尉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 赵招如遭雷劈。两股战战。一时不能回话。 朝廷这次派下的使者雷厉风行,短短两日已经撕开两郡的口子。 圣上连天子节杖都赐下了。赵招本就是一介小小县尉,如何招架得住上面一套连环招?只能节节败退。 赵县尉低头垂首,头晕目眩,被旁边下人扶住。 “赵县尉,旧疾又犯了吗?”陆玉担忧,握着节杖上前一步,欲扶一把赵招。 赵县尉惊惶后退几步,目不敢视。 “无妨无妨。下官定当全力配合殿下。”他呼一口气,“殿下深夜入城,劳碌奔波,不若先于驿馆休整,下官今夜差人整理册目,明日一早送将至驿馆中。” 陆玉笑笑,“不必了,我今夜彻夜不眠。让你的人都动起来吧。” “赵县尉,本王需要你陪同我一同过账册录事簿,可否。” “可,可。” 她吩咐赵招打开账库,负责分类侧目的相关人员全体来县尉府,她要一一过问。又命冷绾带领一队人守住县尉府大门后门,只许进不许出。明言说是朝廷紧急办案不得外传机密,实则防止赵招玩花样通风报信。 赵招心里防线已崩塌,当下拖延做手脚已经没有见缝插针的余地,只能全力配合。 零陵郡官署一夜震动。 破晓啼鸣。东方既白。 赵县尉一夜紧绷,天亮时晨光将他眼下乌青照的一清二楚。 陆玉合上最后一页册书,打起精神强颜道,“赵县尉,辛苦了。我暂无事相问,你可回去歇息了。” 赵招扶着桌案起身,摇晃作揖离开。 陆玉一夜操劳,伤口崩裂,撑了一宿。如今已无外人,终于失力伏倒在案上。 “绾儿……” 冷绾解散看门队伍,进到账库就看到陆玉倒在案上,上前急唤,“家主,家主……” 她脸色苍白,唇无血色,腹下鲜血浸染外袍。 陆玉动了动嘴,昏死过去。 血红色。 满目血红色。 陆玉身在幻雾中,眼前浓雾重重,模糊不清。 有熙攘喧闹声,人影幢幢, 好多人,好多人围着好像在看什么。 天色昏暗,黑云压城,骤雨将来之兆。 白光撕裂天空,闷雷自远处隆隆而动。 陆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拨开人群。眼前视野甫一开阔,瓢泼大雨扑面,却是淋漓红血。人头碌碌滚落—— “啊……” 陆玉猛地睁眼,心头急颤不已。腹上伤口痛楚犹晰,陆玉摸了摸伤口,已经重新包扎好。 冷绾端着药盏开门而入。 “家主,你醒了。” 冷绾在床头坐下,给陆玉擦去额头虚汗。 陆玉一身不适,乖乖饮干药汁。 “将昨夜整理的册本拿来。” “家主,要不要进些吃食,你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。” 也罢,吃了多少有精神些。 陆玉点头,冷绾端来小桌置于床榻,将准备好的饭菜端来。 两人一同用膳,陆玉进过食,恢复些许,抱着整理的册本细读理清思绪。 出乎她的意料。 就零陵而言,朝廷拨下的这批救灾银,大头并未流入官员口袋,一小部分由河内太守和赵招瓜分,淮安彭县尉与赵招有往来。昨晚她在屏风后询问官署公职人员,两郡县间确有交往。彭卢心中有鬼,将账面做平,必是也贪了。 河内太守和赵招私自将部分公款划入私账,铁证如山。彭县尉的账也不急了,从赵招嘴里套出更轻易。只是若要治罪,还是要查清大头灾银的去处。 不过也快了。 冷绾将碗碟收拾出去,回来时将密报呈上。 “家主,我们的人递来的情报。” 陆玉坐于榻上,展开纸条扫视。心头一紧。 这下,恐怕有些难办。 返长安 零陵郡收到救灾银后,河内太守从中操作,与赵招密谋捞油水,划出一部分后,两人以高价买来劣质赈灾物资用于赈于流民,引起民众不满。流民在零陵未能得到及时救助,县尉不出,当地县令出面安抚民众,饥饿的流民泄愤,杀了本地无辜县令后,涌入淮安讨生计。 河内太守与几郡间县尉有来往,教唆彭县尉上书朝廷拨款,两人分油水,同样,灾银大头供给了物资商户。 这其中最大的获益者提供物资的商户本身没什么特别,但是背靠的势力颇有来头。 是当朝右丞相苏云淮家族所经营。 苏云淮是何许人也? 先女帝托孤时,现女帝尚年幼,立诏苏云淮等大臣辅佐现女帝以成大业,稳固江山。当今陛下年幼时不能做主,朝中上下皆以苏相为首。陛下也分外重视苏云淮,尊称其为相父。 要动苏家,仅靠陆玉一人,恐怕难。 陆玉嘶了口气,合上纸条。深思片刻,取来纸笔,提笔洒墨。 其实不难办。 非要办,也别是她来办就行。 要办,圣上决断。 墨成,小心收于信封,她喊来冷绾,“绾儿,将信件加急送出,不要惹人注目。如今事已毕,明日下午回返长安。” 交代完,陆玉安心睡下,受伤后一路奔波操劳,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住。这会心松懈下来,闭目即入深眠。 ———— 消息到达淮安时,彭县尉正在用晚膳,来人递消息,见到彭卢时很是惊讶,“彭县尉,您好好的?”彭卢不解,“什么好好的?” 来人将昨夜陆玉所为所言尽数告知。 彭卢碗没拿稳,当啷一声瓷片饭菜洒落一地。 他惊惶无措,“赵招全说出来了?那太守呢?” 彭卢急急整理衣冠,往淮安王府去。 到了王府,府内侍人说淮安王已出城相送胶西王,得是深夜或明天一早才能回府。 彭卢如坐针毡,备受煎熬。回官署后中间派了好几次人去王府相问,前几次王府侍人都道安王未归,再去时侍人道殿下已经歇下,请彭县尉明日再来。 彭卢欲哭无泪。 次日一早,彭卢早早来到王府门前,心焦等待江展接见。 带到江展来到谒舍时,彭卢心急火燎一五一十将所知所做相告,全盘托出。 江展听完倒是淡淡的,眉目一丝兴味。 这个陆玉倒是有点本事。 彭县尉见江展没什么表示,扑通一声跪下,“殿下,殿下救命,望殿下看在我任劳任怨事无巨细的份上,还请殿下帮我出出主意……” 这下他是真的慌了。 江展吹了吹浮散的茶雾,“你贪污与我何干,又非我指使。” 彭卢心惊胆战,眼泪鼻涕齐下,“殿下,求您指条明路……我家中老母供养我不易,如今双目已盲,妻子生下小儿难产而去,我至今也未续弦……我贪的也不多,也不敢太贪心,就是想过得好一点……” “殿下,求您了……”他膝行几步,手扶在江展墨皮靴上继续哭诉。 江展被吵得头疼,按着额头,“好了好了。” “这事可大可小,本就看陛下心意。你交出贪污财银,脱冠请罪,念你自首之功或许至少可以免个死罪。” 彭卢连连磕头,“多谢殿下……多谢殿下……” 稍微整理好仪容,彭卢正要退出,江展忽然问,“陆玉如何逼得赵招毫无余地?仅仅只是言语恫吓?还是用了私刑?” 若是用了私刑那可太好了,他直接参他一本。 “倒是没说用了私刑,来者说他深夜闯官署,手持天子节杖,打得赵招一行人猝不及防。” 江展抬眸,白日光辉映进他眼中,将瞳色染的很浅。 “天子节杖?” 打发走彭卢后,江展思虑片刻,回书房提笔,将两封奏疏封好,交由侍从。 “将此奏疏送往长安。切记,红色封要在陆玉回转长安之前,送到陛下手里。黑色封到达长安后暂留,等我消息再往上递。” “备下快马,带几个人,我要出城。” ———— 陆玉睡下后于翌日早上醒来。 睡了一天一夜,虽伤痛还在,但身子已经不乏了。 冷绾进来协助陆玉穿衣,并告知出城事宜已准备好,今日下午可如期离开。 陆玉深吸一口气,将紧绷的心放缓了些。 在室内闷了一天,陆玉往驿馆后院透气。 后院花草丛木平时没什么人打理,枝丫斜横,杂色野花昂扬而凌乱。 鸟雀啾鸣,和蝉声交替。 “咕……” 灰鸽自东边飞来,翅翼收缩舒展收缩,乖巧落于陆玉手臂上。 陆玉摸摸灰鸽脑袋,“是善舟让你来的吗?”她取下鸽腿上的纸筒,灰鸽没有立即离开,跟随陆玉进了房内,微微飞身,鸽爪扒住窗棂杆。 善舟是陆玉大哥的女儿,名睿字善舟,今年不过十岁,聪明伶俐,和陆玉很是要好。 “叁叔展信佳。” “叁叔,母亲说不要随意给你写信打扰你办事。但是你看一封信而已,应该不会耽误你什么吧?” “我让巧鸽给你送了这封信,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里。巧鸽是我新养的鸽子,和上一只很像吧?原先的小灰被母亲不小心给炖了。” “零陵好不好玩?我也想去,母亲不让。等你下次得空偷偷带我出去玩吧。学堂的师傅又打我手板子了,还叫了母亲,但是还好母亲不在,二叔母帮我去的学堂,我们都瞒着她,她不知道,嘿嘿。” “二叔最近腿病又犯了,整日躺在榻上,心情不好,我也不敢去找他玩。” “叁叔,你回来不要空着手回来,那边有没有好吃的好玩的,给我带点。” 陆玉笑着将信合上,给陆睿回信,巧鸽待陆玉绑好纸筒,自窗口飞入湛明晴空,渐不见影。 趁现在还有些时间,陆玉叫来冷绾,两人去往长街市集,寻摸点小玩意回家给陆睿带去。 白日市集喧扰,郡中心区完全不见刚刚经历水灾的样子。 陆玉来之前查过舆图,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在零陵边界处靠襄水的区域,襄水属黄河分支,河床高,泥沙易积,上游处下大暴雨,襄水河道窄不能及时排出,激涌上岸,造成水灾。 逛了片刻,冷绾收了一小包袱的东西,陆玉道,“绾儿,随我去郊外水区看看。” 冷绾点头跟上,两人转身欲离开,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斗殴声。 有人喊,“流民又来了!快跑啊!”摆摊的纷纷迅速收摊,远离是非。那边流民已开始抢东西,“好多吃的……都是零陵人,咱快饿死了,被当成狗一样驱逐,这些人安稳度日凭什么!” “大家快抢啊……” 一时间长街乱起来。 很快,巡查禁卫骑马而来,长鞭扬甩,胡乱无序的鞭打在衣不蔽体的灾民身上,“都滚回去,离开这里!” “你们又是什么东西!给我们吃的!”灾民亦是不服,疯狂如兽一般将骑马的士兵拽下马来,几波人混战。 能打的都加入了,不敢打的都进自己商铺里严密关上门,胆大点的打开窗户探头看热闹。 陆玉紧紧拧着眉。 这就是赵县尉安置流民的手段。只要灾民没有出现在郡中心,那便是祥和。 陆玉见旁边一家饵饼铺老板在窗边探头探脑看热闹,屋内蒸笼还冒着热气,给了几钱,“来两个饵饼。”她顺势问道,“老板,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?” 店老板讲刚出笼的饵饼用荷叶包好,“您收好。” “这啊,以前不这样,您是外地的吧。水灾后就这样了,这几个月好几次了,看惯了就不怕了。不过听说这群人吃了县令,”老板面带恐惧,压低了声音,“怪吓人的,贵人,您可小心些。” 同时零陵郡百姓,一部分遭难落魄便不是人了,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。 很快,手持武器的官兵一波波涌来,将带头喊得最响的饥民捅杀,手无寸铁的民众敌不过金刃,被驱赶着离开长街,个别的跑的快,流窜不见。 粗糙的青砖石躺着血,尘土将艳血吸干,在地面上留下不褪的红。 诡异的安静后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,百姓商贩们又陆陆续续地出来,将摊子支好,再一轮叫卖。 陆玉目睹了一切。 回到驿馆后,陆玉放下东西便去了官署,要见赵招,伺候的下属说,县尉又病倒了,这会大夫正在卧房看诊。 赵招有装病前科,陆玉不耐,立即让下人通报她现在就要去看望县尉。 一进卧房,室内浓重药味扑鼻而来,熏得陆玉想打喷嚏。 帷纱后,赵招紧紧闭目,唇无血色,脸色苍白。大夫和赵招夫人交代医嘱,下人拿了药方匆匆出门抓药去了。 陆玉一拳打在棉花上,有气也登时消下去了。 赵夫人给赵招净面后,从帷纱后出来,“见过郡王殿下。” “赵县尉如何了?” “谢殿下关心,老毛病了,一操劳便高热乏力,吃些药多休息休息便好了。” 陆玉听着这话是在说她。 确实是她拉着县尉彻夜不休干了一晚上的活。 气氛一时尴尬,陆玉道,“我下午便要回返长安了,县尉若醒来,帮我告知一声。让他好好休息吧。” 截杀起 从官署出来,陆玉虽算不得碰一鼻子灰,但也是有劲没处使。 零陵县尉尸位素餐,和太守监守自盗,讨好势力商户。水灾的爆发只是暴露出了一面,灾民问题再不及时疏解解决,长此以往只会朝廷公信力造成严重伤害。天灾并不会发生在一处,久聚成山,若是如前朝一般逆反成反军,又是一个麻烦。 前朝皇帝暴虐,引得百姓流离失所,食不果腹,民众一心,成立反军推翻旧朝。先祖也是那时起势发家,建立大魏。如今虽算不得新朝,也在跌宕中走过了叁朝。 陆玉回到驿馆,和冷绾用过午膳后,不再耽误,顶着烈烈日光,骑马出了城。 估摸路程,出了零陵后大概天黑前可以到驿站休整。陆玉身负伤,担心自己半路赶马受不住,让冷绾放信回家中,叁日后快到长安时出城驾马车接应。 南下任务完成,陆玉心中绷紧的弦松落,赶马两个时辰,倦意上头,腹上伤口也微微发胀,不知是不是赶路途中颠簸再次裂开。 催促冷绾加紧赶路,两人加快步伐,两人提前到达驿站。 进了驿站房间,陆玉终于撑不住,卧倒床上,冷绾出城时带了伤药,借了驿站厨房给陆玉煎药。陆玉迷迷糊糊被冷绾叫醒喝药,腹上钝钝痛楚,头晕目眩。 冷绾见陆玉神智不甚清醒,轻声呼唤,“家主?家主……” 她脸色烫红,一摸额头这才知,陆玉高热了。 出城时虽带了金疮药,但仅治伤而已。冷绾安顿好陆玉,盖好被子,找驿站老板想办法。 好在驿站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但年年客来客往间,什么情况都见过,店中也备了些基础伤病药,冷绾付了药钱,亲眼看着堂倌煎药,端来给陆玉灌下。 陆玉连喝两次药,经不住折腾,沉沉睡去。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。 原定一早就上路,现在因身体不适,又耽误了些时间。 好在高热已褪去,只是身上乏力些,多休一晚,待明日恢复精神,再行上路。 晚上,冷绾将晚膳送入,陆玉没什么胃口,但也尽力吃下些以保证体力。 深夜,陆玉让冷绾不必伺候,回房休息。半夜起身如厕时,听见楼下有敲门声,想来是半夜入住的客人。 从茅厕出来上楼,陆玉隐约听到熟悉声音,不甚真切。 “……还有几间房……” “……将马喂好……” 陆玉躲在楼道阴影处往楼下看。 来的一行人身披黑披风,为首者修长手指拨弄下巴系带,摘下兜帽,露出脸来。 长眉星目,一双桃花无情眼,尽是疏傲。 陆玉将身影避了避。 竟是江展。 江展星夜出城,是为作甚? 淮安往长安的官道,此驿站是必经之路。难道江展要进长安? 可女帝有诏,江展无诏不得进长安。 他想做什么? 陆玉心揪起来。 江展日夜奔程,刚刚到落脚点。跟随他的随侍护卫没有立刻进客房,大家围坐在桌前,点了几道菜。 上酒的档口,江展叫住驿站常驻侍从,“你们这里最近有一男一女经过吗?” 侍从道,“贵人说笑了,来往驿站的男女可太多了,你得说一下什么特征,小人才能帮您想不是。” 江展想了想。陆玉身姿如青竹霜雪,静若风中雪刃,不笑时一双眸子无悲无喜,但就是平白让人觉得面善。说起来,他还没见过她笑。 他正想着怎么描述,回过神一想,又觉不妥。这岂非是在夸他?他也配。 江展摆了摆手,“没什么,下去吧。” 他这次出淮安就是来截击陆玉的。 等会吃完晚膳,直接找老板查客房入住册便好。 楼上听墙角的陆玉心头一紧。 一男一女的描述虽宽泛,但她和冷绾便是符合这描述的。 陆玉心中莫名预感江展是要找她。 那晚他刺了一刀后,话仍在耳边回荡。 这人出招没有章法,事情没彻底落地前,最好尽快赶回长安,以免夜长梦多。 小心回了卧房,陆玉叫醒冷绾。 “绾儿……” “谁——”冷绾惊起,下意识摸向枕下短剑。 “嘘——” 见是陆玉,冷绾放下兵刃,“家主,怎么了?” “快走。” 两人星夜打马离开。 一路疾奔。 月消星稀,玄天渐明。 刚刚泛白的天在奔驰中稍许刺冷,陆玉不顾脸上刮过的疾风,心中越发不安,低眸赶路间看了一眼挎在马背一侧的节杖。 “绾儿,快!” 陆玉夹紧马背,展开路观图。官道平坦有休息点,可歇马补干粮,这也是常规第一选择的路线。除却这条路线,还有条小道,但这条路并未有官府修葺过,且加长了脚程。 经过岔口,陆玉勒马头转方向,“绾儿,走这边。” 她要绕路,避开江展。哪怕是绕远路。 事与愿违。行进一个时辰后,前方因地震撕裂出大坑,坑底是常年积攒的烂叶污水。坑的宽度马无论如何无法跨越。 陆玉咬牙,再次掉头回官道。 路观图上并未注明此处状况,小道并不在路观图细致描绘的范围内,更新不及时。陆玉扼腕,徒叹又耽误了时间。 终于转回官道,日已出。 明亮日光烈烈,今日又将是燥热晴天。 马蹄踏踏。 却不是陆玉二人的马,马步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近。 江展望见陆玉的背影。 她手握缰绳,稳稳跨在马上,袍袖在疾风下飒飒而展。 江展笑了。 昨夜在入住册上看到他的名字,一搜房间,人竟然已经跑了。好敏锐的洞察力。再次见到他,江展心中有隐隐难言的兴奋。 他破风而喊,声振群山,“陆郡王,留步!” 他低声吩咐身边人,“追上他。” 陆玉充耳未闻。 冷绾和陆玉并驾齐驱,“家主,那个安王追上来了。” “不必理会,尽量甩开他。”两人奋马疾奔。 “陆时明,别跑了……” “你跑不掉的…………” 恶鬼低语,纠缠如鬼魅。 护卫们率先超马,将陆玉和冷绾包围起来。 马儿打了个响鼻,蹄铁嘚嘚踏着地面纷纷停下来。 江展不紧不慢驱马上前,围着陆玉转了一圈。 “郡王,好久不见。” 陆玉不应。 “怎么刚才叫你,你不应呢?莫不是,心虚了?” 陆玉冷目,“殿下有什么事吗?” 江展开怀的笑,笑如春风。 “听闻郡王以天子节杖震慑,雷霆之势,不到叁日便将零陵水患一事查清,当真是精明能干,好手段。” “殿下过誉。” “哈哈……你还真以为我夸你?陆时明,你好大的胆子!” 他一副笑脸怒转恶容,“陛下登基以来,本王从未听说过陛下新赐节杖。仅仅是查这样一个小案子,如何需动用天子节杖?”他一字一句沉声,步步相逼。 大魏开国以来,天子节杖只有在出使外交或者涉及动摇国本的重大案件时才会颁发,见杖如见天子。天子亲临,群臣跪拜。 陆玉沉着眉,神色深静。 “安王的意思是,我假造了节杖?” “哈。陆时明,我给你个机会。交出赝品,你自断一臂,跟我回淮安。我上书陛下,待殿下应允后,本王亲自押你进长安。” 陆玉手抚上马背侧包裹着黑布的节杖,她单手举起节杖,示于众人,“江展,你污蔑节杖为假,蔑视天子,该当何罪!” 围住陆玉的护卫皆后退了一步。 江展眼色凌厉,“若为真,不若露出真面目,在众人面前以辨真假。” 周围人屏住呼吸,真相只在这一刻。 忽然,陆玉胯下马长长“吁”一声,引得周围的马动乱,陆玉冷绾乱甩马鞭,趁乱杀出,甩下江展的队伍。江展迅速调整好,紧随其上。 “陆玉,你敢耍我!” 两人终究抵不过江展几人包抄,行进树林夹道,又一次被追上。 林中无人,静寂下,风中狂啸着杀意。 四处荒岭无人,截杀了陆玉,借言他被盗贼所杀又有谁知是否真相?死无对证。 江展一念间,拔刀暴起。 “杀了他们!” 一时间,兵刃骤接,不再掩饰的杀意将风浸出血腥味。江展对陆玉,其他的人围攻冷绾。 他出刀快而沉,每一刀都欲将陆玉置于死地。 “陆时明,你今日便是这荒地冤魂。” “黄土埋骨,是你最好的归宿。” 陆玉长剑铮然出鞘,灵活抵挡,剑下铿然,不落下风。 他招招往命处去,陆玉渐感力不从心。江展冷讥,“快不行了吧?那晚我捅你那一刀手下留情了,今天我要捅烂你。” 陆玉后背汗湿衣襟,唇色泛了白,眼色仍如寒刃一般。 “别逞强了,你今日必死无疑。”江展志在必得,感受到陆玉力不如初始,渐渐放缓出招力量,颇有些玩弄的意思。 他刀刃几次险险擦过陆玉脖颈,但及时收力,就是为了看她惊惧紧绷面色,击溃她心防。 陆玉渐渐没了章法,瞥到跌落马背的节杖,忽然矮了身子去捞,将后背露出,江展见势上刀,陆玉回身用铜杖挡下,利刃削铁如泥,铜也不例外,顷刻间,铜杖断成两节,散落于地。 江展未曾在意。最后一刀,力如千钧,将陆玉手中长剑挑落,将她逼至树背,退无可退。 “你想我在哪里下刀呢?” “这里,还是这里?”他比划着刀刃,从腰腹到胸口,又将目光缓缓移至她雪白纤细脖颈。 “不如,我砍下你的头,用你的头骨盛酒喝怎么样?” “将你的头骨酒杯日日祭在我爹坟前,我爹也一定很喜欢。” 陆玉头昏脑涨,方才一通干戈,腹上伤口崩裂,此刻已经浸透衣衫。风中荡着血腥气。她捂着伤口,身体微微颤抖。 “可以。在我死之前,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 江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,大发慈悲,“说吧。本王尽量满足你。” 他动动嘴唇,江展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。 “你说什么?大声些。” 陆玉蠕动下嘴唇。 江展凑近她的唇,“你说什……” 陆玉霍然而起,手掌打在他持刀手臂关节处,江展猝不及防吃痛,手中刀落,陆玉自腰间拔出软剑,横劈而来,江展迅速滚身,拾起长刀挡住一剑,唳声刺耳。 陆玉不给江展起身机会,纠缠于上,侧眸卖了个破绽给江展,江展寻住机会,直刺进陆玉右肩,冰刃入骨,陆玉不退反进,趁江展惊异迟疑的一丝瞬息,狠狠将剑捅进江展腹中—— 她松落手中软剑,从靴间摸出短匕,再刺—— 两人握紧刺入对方身体的兵刃,四目相接,僵持着身体,谁也不敢再动。 血哗啦啦流了一地。 江展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插在身上的两把刃,歪头一笑,“你可真是……” 瞳孔涣散,两人不约而同失了力。双双倒在树边杂乱草丛里,没了意识。 陆氏家 陆玉在昏沉中感受到自己好似在颠簸,有人在说话,但听不清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。 晕眩间,再次昏迷。 再次睁眼时,周围景象入目一瞬,头脑仍迟缓,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已经仰在自家榻上。 不知何时回的陆王府。 陆玉只觉口干舌燥,扶着衾面起身,帷帐摇曳间,一孩童疾奔而来,扑到床上,稚嫩童声带着惊喜,“叁叔,你活了。” 陆玉抚上善舟的脑袋,“我死了,下地府前想喝杯水……” 女童颠颠倒茶,将茶奉上。 “先别去地府行不行,先带我出去玩你再去行吗?” 陆玉饮干茶杯,摇摇头,“不行,去晚了就赶不上了。” 善舟疑惑,“赶不上不是更好吗,赶不上了就不用死了呀。” “哼,你倒是懂。”陆玉把茶杯递给善舟,善舟认真问,“那你死了郡王能让我当吗?” 陆玉捏住她小小鼻尖,“你就想要这个,我的死活不用管?嗯?” 善舟爬上床,短短手臂搂住陆玉的腰撒娇,“怎么会呢,我可想你了……” “我也想你呢……”叔侄情深,陆玉搂住她香香软软小身体,揪一揪她脑袋上的小揪揪,“给你带回来的吃的你看到了,有问你绾姐姐要吗?” “嗯,她给我了。我吃了,一般。”她评价,养尊处优的小女公子甚是嘴刁。 冷绾开门而入,“家主,该换药了。” 陆玉点头,冷绾端着药盘准备换药。陆玉支开善舟,“善舟,叁叔要换药了,你出去玩会,等会我起床收拾收拾,今晚就能陪你一起吃完饭了。” 善舟跳下床,“好,我去告诉母亲和二叔他们,你醒了。” 待善舟离开,冷绾解开陆玉腹上绷带,伤口回来后处理得当,加上陆玉这几日一直沉眠终于能安稳养伤,伤痕有愈合迹象,不再渗血。 冷绾一边给陆玉上药,一边说明那日的情况。 “那日我在林中树木边找到你,只带了你回长安。” “大夫人带了马车在半途接到我们,顺利回府。” “安王手下的护卫我全都砍了。他们会报复吗?” 陆玉微微抬起手臂,让绷带绕过,“不怕,砍就砍了吧。” “安王我没有管,不知死活。” 至于安王死活,择日再议。 两人在官道搏杀,好在没人见到。若是江展真的死在路上,陆玉打算撇清关系做壁上观。自己回长安负伤这事恐怕压不住。直接对外宣称从零陵离开后与女官在官道遇到了劫匪打杀,两人拼杀而出。 至于江展,出了淮安后就说再没见过便是。 他如何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,只要问起,陆玉一概称不知。死无对证。 若是江展没死,算他命大。那日陆玉也杀红了眼,神智不清醒,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。 两人这次捅了个平手,江展若是还活着,料他也不会蠢到指证是陆玉伤的他。他无证据,且他也在她身上留了罪证,抖出这件事两人都不讨好。 “零陵整理的文案材料已经放在书房,陛下前几日也差人来问候过,我借词说你我在官道遇到匪贼,陛下送了些上好的伤药人参,让你静养,待好些了上报也不迟。” 陆玉点点头。本来冷绾不这么说,她也会这么说。 按理说从零陵回来陆玉应立即呈报女帝水灾详细状况,她负伤昏厥,已经拖了几日奏疏。 陆玉整理衣冠,嘱咐冷绾休息几日,自己去了书房。 端坐于书案前,陆玉将册本材料整合,打开空白奏本专心书写。门敲叁声,陆玉从奏本中抬起头,“进。” 陆启滑着轮车而入。 陆王府没有门槛。所有房门下门槛不设,均是斜坡或者平地,便是为了方便陆启进出。 陆玉抬头见是二哥,放下笔,上前帮他推车,陆启摆摆手,“不用。”他转两下身侧车轮,正好对着书案。 陆启双腿残疾。但非是先天之疾。 “二哥。” “善舟说你醒了,我去你房里看你,正碰上冷绾,她说你在书房。” “我没事了。”陆玉浅浅笑笑,“让二哥担心了。”犹豫片刻,陆玉道,“善舟说你腿疾又犯了,有找大夫来看吗?” 陆启凉凉一笑,“治来治去还是老样子。” 陆玉悲从中来,也隐晦压下自己的双目神色。 “你怎会伤得这么重?长嫂把你带回来时,脸白的没有血色。” “回来路上遇了盗贼,技不如人,落了伤。” 陆启淡淡看着陆玉,“也罢,你不说我也不多问。” 在二哥面前,陆玉很少能自如的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,更多时,是以一种愧疚者的身份。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伤心,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生气。 因为造成陆启毕生需在轮车上度过的人,正是陆玉。 年少时,陆启带领陆玉去往春朝市祭,为祭祀而搭建的高梁花楼意外走水,厚重沉木在烈火中倒塌,陆启为救陆玉,将弟弟推开,自己却被斜塌下来的火木砸中,毁了双腿。 这是陆玉一生之憾。 尽管不是陆玉直接造成,但陆玉难以将自己与这件事剥离开。如果不是救自己,二哥也不会终身残疾。 陆启原本在陆家叁个孩子中最为聪颖灵敏,在双腿残疾后性情大变,易燥易怒。且也因为双腿的原因,不能在朝中获任正式官职,因着陆老郡王助先祖有功,先女帝封了陆启一个太常丞之职,掌管宗庙礼仪,但寻常祭祀等事宜并不需陆启亲自出马布置,太常丞有衔无职权,虚职而已。 那时陆启刚刚残疾不久,心中也有怨,将怒火都发泄在陆玉身上。陆玉不敢和二哥在一个桌上吃饭,在院中碰到二哥绕着走,不敢出现在他眼前,府中上下也不敢提陆启腿相关的任何事宜。 后来一年年过去,陆启也知自己痊愈无望,不再无辜迁怒陆玉,人更消瘦也更平静了,视陆玉做陌生人。有一回陆启驱车离家出走,全家人大惊失色,怎么也没找到陆启,全城搜捕寻找也无果。 全家人绝望之际,湿淋淋昏迷过去的陆启被一个女子送回来,那位女子便是陆玉如今的二嫂。 陆老郡王去世那年,陆启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看了一夜的月亮。 一夜后,陆启上书朝廷,以身怀残躯为由难以承任先父爵位,恳请朝廷将郡王爵位授封自己亲弟。 大哥陆萧常年镇守边关,郡王一位需留长安侍奉帝王左右,按长幼顺接,应是陆启接位。陆启知自己若是承位,于陆王府来说不是最佳选择。 朝中暗流涌动,若不步步为营小心周旋,高门贵族也可在一夕之间翻覆。这并非没有先例。 先女帝执政后期,疑心大起,清理反贼,诛灭疑犯叁族,彼时朝中人人自危。 而自己残败之身将处处受限,其弟陆玉最为合适。 “这次去零陵还顺利吗,还以为你会再晚些回来。”陆启问。 “还好,用了点手段,让他们都交代了,比预想的要快一些。” 陆启沉默片刻,“万事小心。” “二哥放心。” 陆启手抚上车轮,准备离开,陆玉上前还是想帮帮他,陆启道,“不用,飞烟帮我改造了轮车,如今用起来很是顺手,也不必多劳烦人。”飞烟便是陆玉二嫂。 他做了下示范,车轮后倒几步,车头灵活调向门处,“你先忙吧,陛下那边尽快报上去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 ———— 淮安,安王府。 江展阴沉着脸,大夫将他腹上绷带拆下换新,不敢大出气。 这次截杀陆玉未成反被伤,江展心中不窝火还是假的。 他还是小看陆玉了。 果然,能在皇帝面前长袖善舞的人有几分本领。可惜,这种投机之人他毕生也瞧不上。 换好伤药,江展上衣也未穿,叫来随侍,“给长安那边递信,第二封奏疏可以呈上了。” “喏。” “要做什么?” 声起人未现,江展一听外头人是祖母,连忙起身往门外相迎。 祖母扣了那个随侍,问他,“站住。伯舒让你做什么去?” 随侍左右为难,低了头不敢说话。 江展近前来,“祖母安好。” “寻常办事而已,”他给随侍递眼色,随侍慢慢退下,“祖母怎会来此?”他道,“仲昀在学宫如何,已是许久未归。”仲昀是江展一母而出的亲弟江永,尚未及加冠年岁,正是读书的年纪。 史夫人虽古稀,华发满头,但仍精神矍铄,目色清亮。 “仲昀好好的,你惦记什么?我倒是闻我孙儿险些死于官道,便紧着赶来见最后一面。” 她上下打量江展,“我看你倒是有精神的很。” “祖母说笑了。让祖母担心了。” “我问你,你好端端的,怎会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?忘记陛下的诏令了吗?”史夫人言辞间有厉色,江展不敢怠慢,又不能说实话,“散心。” “散心?”史夫人声音高了一度,扶杖在地面点了两下,甚是恼怒,“你当我老糊涂了?” 她知江展满口胡话,却也并不打算追问真实缘由,踱进堂厅内,江展小步跟着入内。 下人散去,史夫人满面怒容,“我不管你散心还是散步,你无故在官道被打杀,陛下一定会追问,她若是信,此事可揭过。她若是不信,小事成大事,扣你个违反圣命的罪名,你又当如何?” 江展冷笑,“还能如何?受死便是,她杀我爹时说杀就杀,何况我呢?” “说的什么浑话!” 史夫人气极,执杖在江展肩膀上猛敲两下,“这话出了这屋里便不能说与任何人听,记住了吗?” 江展不躲不闪,挨下祖母杖打,“没人看到我受伤。” 他乖乖斟茶,奉于史夫人,“祖母莫要生气,打累了喝些茶歇一歇吧。” 史夫人被扶着上座,她接过茶盏饮下,压下心中余火。 “你爹出了那样的事,你更应该谨言慎行。陛下没有动淮安府上下,已是天恩。” “我告诉你,你爹的事不要再提。” “天子就是天子。你心中不服还是怒恨,都要给我烂在心里。” 贪墨结 陆玉醒来后第二日便重整袍冠,准时朝参。 结束后,女帝留陆玉于建章宫,单独汇报零陵贪墨事宜。 陆玉携奏本与证据材料呈上。女帝于堂上看完后将奏本一众搁置一旁,过目后女帝并未说什么。只是道,“淮安王近日给朕上了两本奏疏。” “第一本,他告发淮安零陵县尉与河内太守联合贪污,也调查出了背后是苏氏商户吞了大头。材料很详尽,和你的无甚差别。他请罪,此事发生在他封地内,他也有个治下不严的责任。你说,我办不办他?” 陆玉袖手敛目,“一切由陛下圣断。” 女帝笑笑,“他这是明哲保身呢,怕我继续牵连他,自己先把自己抖落出去。若是他有牵扯,我也可小惩,但观你所查,他也确未参与。” 江展本就是王侯,封地上自有官员各行其职管理地方封地,王侯收税,坐拥万顷良田,黄金千万,自是瞧不上这一点点灾银。没必要。 陆玉想,所以那晚夜宴江展布局只是为了咬她而已,不是为了掩盖什么,县尉也只是顺势而上调换了账本。 对王侯而言,只要不造反,一生荣华加身。 “第二本,他告发郡王陆玉假造天子节杖,恃势凌人,滥用私权,请求严查。” “时明,当真有此事?” 陆玉进宫之前就有准备,闻言后,跪拜于堂下,低首从袖中拿出另一本奏疏呈上。 “臣有罪。” “还请陛下容臣辩言。” 女帝让身边中常侍女官接过她手中奏本,置于案上。 “你说。” “臣南下前,有料到案件推进不会轻而易举,便秘密携先祖赐予家父的节杖前行,绝非伪造。臣出示节杖时并未说是陛下赐予,也掩住节杖未示于人前。零陵县尉有所误会,天威之下全盘托出在臣意料之内,臣也确实承了先祖赐物的福才得以查清案件真相。至于恃势凌人滥用私权,还请陛下明察。” 先祖赐予的天子节杖只在当朝有效。杖头龙额正中刻着的是先祖副印,所以陆玉一直包裹龙头。 没人敢轻易冒犯天子,无端要求面见龙颜。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小心思,神色恭谨严肃。 女帝哼一声,语带笑意,并无追究之意。她下巴一抬,指陆玉刚呈上的奏本,“这又是什么?” “臣要告发淮安王江展蔑视天威,不尊天子威仪,毁坏节杖之过。”她让宫外侍从呈上断成两节的节杖。 女帝看一眼后摆摆手,侍从端着漆盘退下。 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 “你不曾将节杖示人,他怀疑假杖也情有可原。你未如他所说造假,此罪名不成立。” “谢陛下圣恩。” 陆玉缓了缓,小心道,“苏氏仅为商户便能让太守畏惧行贿,可见背后必有人相撑。官惧商户,此前所未见。” 女帝不言。 陆玉心头沉了沉,“陛下是否要彻查苏氏商户?”说是商户,实为豪强,豪强当道下,官员也需忍让叁分。 女帝盯着案几上的奏本,眸色隐在眼睫之下,静若铜像。 建章宫内久久无言,众人皆不敢出声。 而后,女帝起身,冕服垂落,冕冠之下的垂旒珠玉随动作发出细碎轻响,“随我去流鲤园转转吧。”她步入后室,女官跟随,为女帝更衣。 流鲤园是皇家园林之一。东临上林苑。上林苑自先祖后期扩建,东至苍梧,西临西极,丹水自南横荡而过,紫渊于北贯穿整个林苑。 女帝着一身轻袍深衣,长裾宽袖,锦纹金绣缀于上。 “之前太傅提的让豪强移民御边,已经让下面去实行了,无朝廷根基的强行挪移,但还有一部分雷打不动,官员牵扯,拔除不得。”太傅名为仲子尧,女帝还为公主时就跟在女帝身边教习。 陆玉心中清楚这部分雷打不动的豪强指谁。 陆玉跟在女帝身后,保持着一步的距离。女帝回身,“你们不必跟的太紧,我和陆郡王单独说说话。”侍从们原地而立,待到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,女帝挥了挥手,示意陆玉和她靠得近些。 “你的伤如何了?” “劳殿下挂心,已好许多。” “出宫后再带些药膳回去吧,这一趟你辛苦了。” “谢殿下。” 这会无旁人,陆玉终于道出心声,“陛下当真要放过苏氏吗?” 朝堂宫中,君君臣臣。 不在其上,得片刻喘息,君臣二人亦可互诉心声。 女帝呼出一口气,“还不是时候。” 苏家现以苏云淮为首,苏云淮祖父跟随先祖打天下,是大魏初期战将功臣,先祖未称帝时,为结政治联盟,娶了苏云淮姑姑为妾,不过苏氏命薄,未留下子女便病逝。 到本朝,苏家势力未减,反而更加根深蒂固,盘根错节。先女帝极信任苏云淮叔父苏鹤安,苏鹤安身体不佳,在朝任职期间推荐了自己的侄子苏云淮在朝中为官。苏云淮也不负所望,深得先女帝信任和赞赏。 先女帝宴驾,苏云淮被委以重任辅佐女帝,同时他在宫中宫外发展自家势力,安排苏家人任大小官职,已经属不小的外戚势力。 女帝望向远处。 丹河汤汤水茫茫,穿流鲤园而过。平沙上雁,旋即惊散。 暝鸦凌乱,长安的夏即将进入尾声,林中翠叶有将落趋像,莫名几分萧索意。 陆玉始终稍稍落后于女帝的步伐。她望着这个年岁比她小的陛下,单薄的肩背在夏风中坚韧而瘦小。 女帝继续往前走,“时明,院中生出杂草影响其他花草生长,你会怎么做。” 陆玉答,“自然是连根拔起。” “若是拔不动呢?” “以锄铲之。” 女帝再问,“土非石,终究是软物,抵不过锄,便可翻起内壤。若是以锄击石,恐难以一瞬灭除。” “相父自协政以来,恪尽职守,忧国奉公。便是朝堂之上,百官亦臣服。小过可容,大过难寻啊。” 陆玉若有所思。 女帝握住陆玉的手,“时明,我与你一同。你在我身边,就是我最好的剑。” “臣为陛下,万死不辞。” 女帝笑笑,握了握她微凉的手。 黄门侍郎来报,“陛下,苏相求见。” 女帝淡淡道,“让相父先回吧,我和时明还有许多话要说。” “喏。” 不多时,小黄门又来报,低着头,“陛下,苏相说,等多久他都等得。想与陛下见一面。” 女帝微惑,“相父有什么要事吗?” “这,苏相未提及。” 女帝拂袖,“他愿意等,那便等着吧。” 君臣二人继续在流鲤园散步观光,两人倚着栏杆,女帝手心一把细碎焦黄鱼食,拈起些许往池中锦鲤堆中撒去,池中灿金肥鲤争相抢食。摆尾而来,摆尾而散。 “瞧,刚提他呢,这便来了。” 陆玉捧着鱼食盒,“陛下不若先去见苏相,苏相立于风中,怕是……” 尾音未落,苏云淮于不远处的桃花树下行来。 民间对于苏云淮有“俊相”的雅称。 苏相身高八尺,面如冠玉,气宇轩昂,他今日墨青玉佩悬于腰一侧,与汉白玉禁步相称,珠玉琳琅,行走间脆响冽冽。 他近于女帝身前,躬身作揖,“陛下。” 女帝眼睫未抬,“相父不是要等朕吗,怎的入园来了。” 她将手心中所有鱼食一把撒下,指腹擦了擦手心。 苏云淮上前一步,从怀中拿出贴身手巾。方正绸,寒梅绣,轻拭女帝掌心。 “为臣者一时不见陛下,心中恐慌。” 陆玉捧着鱼食盒,微侧了身,别开眼去。 苏云淮转身,明明和陆玉之间有些距离,不知故意还是身形高大的缘由,肩膀轻微撞了陆玉一下,陆玉没留神,小小后退一步。 苏云淮向陆玉点头示意,“原是陆郡王也在。” 陆玉心中腹诽,装什么没看见。她回礼,“苏相。” “听闻郡王南下,回程被匪贼所伤。身体可还好些?若尚在服药,还是安心待在府里养伤的好。否则过了病气给陛下,如何是好?” 陆玉知他没安好心,前半句以为他好心慰问,没想到是在质问。 陆玉只听好听的,“多谢苏相关心,如今已大好,还是托陛下的福,送来许多药补。” 苏云淮眼眸微沉,随即不着痕迹染上笑意。 “那便好。陆郡王身手一向了得,这次却被盗贼伏击。想来民间亦有能人,可与郡王一较高下。若是能收归朝廷驱使,也是为朝出力,不费其才。” 陆玉静静听着,心含怒气。 “匪贼伤我臣卿,按律例自是该当以死罪处理。何论录用在朝?相父,失言了。” 女帝出言驳斥,苏云淮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动,低下头颅,“是臣失言,陛下恕罪。” 本是与陆玉散心,苏云淮横插而入,女帝没了轻快心思,遣陆玉先行离开,“时明,你先回吧。” 陆玉拱手躬身,慢慢退下,将鱼食盒讲给随侍,离开流鲤园。 待陆玉走后,园中只剩苏云淮和女帝。 苏云淮身边人将披风呈上,他抖开披风,披于女帝肩上,“日暮风大,陛下不该来此。” “若是想散心,臣亦可陪殿下。” 他身形实在高大,站在女帝身前,几乎将女帝整个人遮住。 女帝充耳未闻,离开锦鲤池,一路沉默。 “陛下近日待我甚是冷淡,不知苏某做错了什么。” 女帝淡言,“相父多虑了,朕忙于朝政,自是没有足够时间诏相父前来。” 苏云淮含笑,眸底却是深厚的凉意,“想来陆郡王年轻有为,才貌双全,陛下乐见。不比苏某年岁高,容貌摧。” 说是年岁高,苏云淮虽已过而立之年,但也绝未近不惑。 女帝停下脚步,“相父这是怎的了,怎么如此哀怨?” 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渐渐退去。 苏云淮自女帝宽大袖袍下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苏某只愿能时时刻刻见到陛下。” 女帝十二岁登基,上位七年,自去年年满十八才正式手握权柄。但所谓还政于帝并非这样简单。这些年来,朝中围绕苏云淮的势力已经树大根深,即便明面上女帝成年,苏相还政,实则朝野中心还是在苏云淮身上。 常规来说帝上位便可寻妃擢王夫,但女帝登位以来,苏云淮把控朝政,对于王夫一事闭口不谈,朝中上下提议一两次后见苏相不表态,也默契的不再提。 说起来女帝对于苏云淮是有依赖的。 “相父”并非先女帝托孤苏云淮让女帝所认,而是女帝自发相认。 帝相心 苏云淮已过而立之年仍未娶妻生子。民间盛赞其大仁大义,为国为民,牺牲己私。 而他走到今天这步绝非徒有虚名。苏云淮在先女帝时期便显现出极强的政治能力政治敏感度,那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年人,这个年纪能有不凡的卓见谈吐,先女帝很是赏识,一路将其高升。 女帝如今稳坐高位,其中苏云淮也有不小功劳。 故而女帝登基初期,很是信任苏云淮。 那时她还是少女,一切政事不通,眼观鼻鼻观心,敏锐观察苏云淮如何处理朝中国事。苏云淮亦是不吝赐教。 君少我老,君老我消。 苏云淮有时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少女会恍惚。君臣距离何其遥远,但又因着君臣的原因他才得以见证陪伴眼前人。 江瑾,字麟儿,是女帝的名讳。 麟儿。女帝年少时,二人单独相处,苏云淮会这样唤她。而少女一天天长大,已有君的模样,从前不忌避的亲密在一日日中荡然无存。 …… 流鲤园起了风,青叶婆娑作响。 女帝冰凉的手被苏云淮宽厚手心握热。她反握住苏云淮的手,慢慢靠近他的胸膛,凑近他耳边。 “相父想见我,那便看个够吧。”她仰起脸,澄澈眼眸盯住苏云淮。 苏云淮低头敛目,“是臣僭越了。” 女帝轻笑,如池波涟漪,依稀可见当年少女模样的娇憨。 “相父是自己人。”她指腹摩挲苏云淮手背,“相父,我累了。” “你做我的乘辇如何?”她手臂攀上苏云淮宽阔肩背,“我想回未央宫了。” 苏云淮横抱起女帝。 “陛下喜欢,苏某做阶上青石,火中飞蛾,万般赴汤蹈火,心愿无悔。” ———— 陆玉自朝参回来,心中放下大石。 现在只待女帝如何处理。 自己也可安心养一阵子的伤。 出了宫,陆玉回到府中时,正是晚膳时间。 “回来了,正巧,饭还没吃上呢。快坐下吧。”陆启还在案前进食,善舟不好好吃饭,吃一口饭进进出出的坐不住。 “二哥。”陆玉在门外抖落一身风尘,围案坐下,持箸夹菜,“咦,大嫂二嫂呢?” “她俩吃完饭就去夜市闲逛了。善舟,过来坐下,好好吃饭。” “哦,知道了。”善舟在院子里应一声,蹦蹦跳跳进来,“叁叔,你回来啦。” 陆启道,“明日学宫行束脩之礼,善舟才告诉我。刚才饭桌上大嫂在,她不敢吱声,想让我或者飞烟带她去。” 束脩之礼按理说入学前就该对师者奉赠礼物相敬,只是善舟入学时年纪太小,又是少见的女儿家,学宫的一帮儒者认为不合礼数,所以未曾接受礼物,但也没有拒绝善舟入学。 明日是新一批子弟入学,如今善舟年岁已合适,该行的礼数还是要周全。 陆玉眼睛落在善舟身上,“你又做什么坏事了?不敢让你母亲知道,怕师傅告状?” “没有,只是睡觉而已。师傅不让睡。不要母亲知道,不然又要掐我耳朵了。” “二叔叁叔,你们帮帮我吧。”善舟跳进陆玉怀里,“叁叔,你带我去吧,明天你有什么事吗?” 陆玉思索片刻,“嗯……倒是没有。” 陆启道,“你带她去吧,礼物我让府里人准备好了,明日早学你带她同去。” “行。”陆玉把善舟薅下来,让她乖乖坐好,“好好吃饭。明天不许睡懒觉。” 鸡鸣破晓。 大清早,陆玉把熟睡的善舟从床上扒拉起来,小孩子总是睡不醒,闭着眼哼哼唧唧被人摆弄着穿上衣服。 陆玉给善舟扎好小揪揪,捏捏她的脸颊,“快睁睁眼,还吃不吃早膳了。” 善舟还是不清醒。 “大嫂,你来了……” 善舟猛地睁眼坐直身体。 陆玉笑,“再不清醒让你妈来管你。” 善舟知被耍,抱头大叫,“啊……” 两人忙忙活活上了马车,一路顺利到达学宫。 学宫前,入学的子弟们个个锦衣华服,皆是出身世家。身世不凡。 陆玉报上名号,学宫的师傅出来迎接。善舟乖乖叫人,将礼品赠与师者,“师长好。叁叔,这是我师长刘博士。” “刘博士,久仰。善舟承您照拂。”刘博士是学宫中的讲师,教授学术,颇有威望。 “师长之责,郡王过誉。” “善舟这孩子聪颖天姿,一点就透。只是……”刘博士顿了顿,“太过活泼……” “不瞒您说,学宫中有几个孩子有受善舟欺负……” 陆玉低眼,警告地看一眼善舟。这叫没做坏事?善舟清澈眼眸眨几下,望向远处,她晃晃脑袋,得知这老头今天告状告定了,不在意道,“师长,叁叔,那我先进去啦。” 刘博士点头,“先去吧,等会授课了。” 陆玉尴尬地站着,听着老师者对善舟的控诉。 正专心听着,陆玉背后突地被人一撞,歪了下身体。 陆玉回头,就听见刘博士的低声呵斥,“仲昀,不可无礼。” 江永对刘博士拜了拜,昂首自陆玉面前走过入学堂,未有半分歉意。 “仲昀……”刘博士有些着急,急察陆玉脸色。 原来是江展亲弟。 江展不得进长安,但他亲弟仍在长安授学。江永初入学时,江景尚在。江景出事后,女帝没有驱逐江永出长安,也有些扣下做人质警告江展的意思。 他加冠之年能否返回封地和亲兄相聚,还未可知。 “无妨。”陆玉摆摆手。 …… 几天后,零陵水灾贪墨案,女帝下达御令。 河内太守零陵县尉斩首弃市,还赃于国库。淮安县尉自首及时,贪污赃款数目较小,且已交赃,卸去县尉官职,贬为庶民,罚城旦之刑叁月。零陵苏氏商户贩售劣品罚巨款,补充国库,予以警告。 陆玉获知后,倒是在意料之内。 苏氏暂且不动,倒是一个敲打的好时机。以太守县尉下场为警告,短期内苏氏不敢招摇。所罚款项数目不菲,却是让苏氏狠狠出了血。听说零陵那边的苏氏与当地库房银钱已不够,调了其他地域的苏氏商户库银。 贪墨案落地后,相关地区的太守县尉之职空缺,女帝询百官意见,何人可胜任。一部分朝臣推荐的松散,人才并不集中。另一部分人则是旁敲侧击的推荐苏家相关人员。女帝一概不理。 陆玉亦上书,推荐了甘食其为淮安县尉。 不久后,远在淮安的甘食其收到上任通知。 女帝又提拔几个在朝中不起眼的心腹,一点点安插自己信任的人。嘱其南下,彻底解决流民问题。 ———— 淮安,安王府。 “殿下,陛下御令到。”侍卫将手写帛书呈上。天子对地方上的处理,封地王侯也需知晓。 江展慢慢悠悠将身上吸透药膏的绷带拆下。腹上伤已完全愈合。 只是陆玉捅的深,斑驳疤痕在他腹上仍清晰,不知能否恢复如初。 他赤着上身接过帛书仔细阅读。对于官员的处理在他意料之内,只是弹劾陆玉的第二本被驳回了。 没想到节杖是真的。 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假的。 江展将帛书随手一扔,侍卫小心翼翼接住,让府上文官谨慎收好。 江展愈想愈愤怒。所有人被陆玉耍的团团转。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。 可身在淮安,他什么也做不了。祖母也敲打了他,亲弟犹在长安。 江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。 被困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。 次日,淮安王骑马巡视淮安,携护卫体民察情。王府开仓施粥,以示皇恩。 王府门前民众摩肩擦踵,皆为排队取粮。 自先祖起,便留下先例。大魏初建,百废待兴,朝廷所下的政策都在摸索前进,若是遇上天灾实难抗衡。 封地王侯拥财金千万,非一人独享。民者,众也。无民,则无王。需每年寻合适时机慰民,与民同在,赏民天恩。 江展选择这个时机刚刚好,零陵也属他封地之下,贪墨案结,此时慰民恰如其分。 他跨上骏马,自淮安城头巡视,营造亲民形象。 平心而论,淮安王一脉坐镇淮安,其下封地百姓对于自家殿下还是颇为满意的。江景在时便作了许多利民之事,江展回来后也延续了先父遗志。 百姓们闻安王出驾,纷纷出来观看。 “娘,这是谁,好高大俊俏。”幼童不识,在母亲怀中发问,年轻母亲回道,“是我们淮安王殿下呀。” “殿下……”小童尚不知身份距离,扬嗓呼喊,“殿下……” 江展回头,报之一笑,冲小童挥挥手。人群微微惊呼。 路边玉兰枝绵延,掉落许多粉白花苞,蜂蝶婉转,携取花蕊蜜汁。 难以否认,江展一身好皮囊。没和他接触过,谁会料想到他会有疯狂狠绝的一面。 百姓们见自家殿下风流绰约,临风玉朗,不少人摘了自家花朵投在江展身上。 还有投食江展饵饼水果之类的,险险砸在江展脑袋上。 “乡亲们,不必投食于我,吃食获之不易,还是留于家中吧。”他收好身上马背上的东西,交于手下,手下人一一分回给百姓。 “花我就收下了,多谢各位。”江展向百姓作揖。 泱泱人群皆笑笑,目送江展身影渐渐远去长街。 从城头缓缓驾马到城尾,人群已散去不少。戏演的差不多了,江展平稳行进,胯下马忽然甩头嘶鸣,扬着马蹄奔到城外。 诸民见之大惊。“殿下被马拐跑了!” 随行护卫皆未骑马,急匆匆跟上前去。 谁知骏马似有个性,狂乱间忽然回头呲牙,一口叼住江展握缰的手。 江展猝不及防,惊叫一声,猛击马头,赤马松口,江展慌乱间落下马背,在城尾河边滚落几圈,扑通掉进河里。 纠杀夜 江展湿淋淋自水中爬起,呛了好几口水,拾起马鞭猛抽马背,破口大骂,“你个畜生,说好了装疯演一演便好,谁让你咬我的?谁让你咬我的!” 连抽几下,江展被咬的手,登时肿红起来。 红马皮厚身壮,抽了几下鼻子,原地站着,几下鞭子仿若蚊蝇绕身,顺长马尾摆几下,低头寻河边鲜草食之。 随行护卫追上来,“殿下……殿下!” 江展扶着手臂痛嘶,靠坐在树边,脸色黑如炭。 “刚才我被马甩奔,百姓可看见了?” 护卫犹豫,“应是都看见了……” “殿下若觉得难为情,我等寻回那些民众,告知大家不要说出去,以防有损殿下脸面。” 江展瞪他一眼,“你倒是瞎聪明。谁说我难为情了。” 护卫摸摸鼻子。 “扶我起来。找个大夫去府上给我看伤。” “喏。” 江展目的就是为了让民众看见,做他的见证人。 因为接下来几天,淮安王都会在府中养伤,不曾外出。 ———— 陆玉近几日忙于燕礼的筹备。 燕礼是为明君臣之义,一年一度君与臣举行的宴饮,以宴赐臣为国所做贡献。 常规来说礼宴筹办有太常侍一力包揽,但今年是女帝渐步掌权第一年,女帝要陆玉亲自掌手,与太常那边联合安排。 是以陆玉这两天常进宫和女帝商量席宴布置,为方便陆玉日后进出宫,女帝还给陆玉安排了个给事中的衔称,方便她随时出入宫廷。 陆玉日暮自宫中而出,回到府上时,善舟已歇下,府内上下安静不少。陆玉进了书房,拿着一迭礼单,冷绾退下,去厨房给陆玉烧水。 礼单杂乱,陆玉初次管这种事,免不了头脑混乱,一点点扒拉礼单,捋清流程。 灯花爆裂,噼啪作响。 室内光线暗了暗,陆玉取下灯罩剪烛芯,灯火复亮。 书房不期然响起敲门声。 “进。” 车轮滚在地上发出微小声响。 “二哥。” 陆启进门来,将厚厚一卷竹简放在陆玉书案上,“这是既往燕礼记录的公牍,你可做参考。” 陆玉展简,眼色倏地明亮。 竹简虽陈旧,但记录详实清晰,很是有价值。 “我自授太常丞一职,便有意学习收集礼仪祭祀相关,想着日后好助太常卿。但陛下并没打算真的让我去做,我也算落个清闲。” 陆玉握了握手中竹简,难掩神色低落。 陆启不以为然,“你不必难过。我并不追逐官职权力。于我而言,都是无所谓的事情。我已看开这些,你也不必替我淤积在心里。” 陆玉点点头,烛火微晃,映照她疲惫眼眸。 陆启叹气,“最累的还是你。多注意身体吧,眼窝都凹下去了。” “有吗?”陆玉疑惑,拉出叁寸书架旁挂着的宝剑,以锋面照之,看不出什么。 陆启笑,“也就是你,宝剑还能有这般用处。” “对了,还没问你,束脩礼上师者有说什么吗。善舟放课回来很是紧张的样子,问我你在不在府,我道你入宫去,她才松口气。” 陆玉放下竹简,“她这是怕我告状呢。” 她一五一十将刘博士那日所说尽数告知陆启。 陆启闻言并不意外,“善舟别看人小嘴蜜,但行事颇为大胆,改日敲打敲打她,让她收敛些,别闹出大事。大嫂不怎么管她,飞烟也总是惯她,私下里不知道给善舟压下多少事瞒着大嫂。” 可见,育儿自古以来皆是难题。 他滚着车轮后退几步,“罢了,我也乏了,你也早些休歇。” 陆启走后,陆玉寻了几卷空白竹简整理礼单,结束后放下笔,打了个哈欠。 更漏声残。 也不知现在几更了。 冷绾来敲门,“家主,水烧好了,要洗吗,我去准备浴桶。” “好,弄完你就去休息吧,不用管我了。” 回房陆玉解下衣衫头冠,直奔屏风后浴桶。 热水蒸腾,暖意袭身,总算驱散大半疲倦。 头靠着浴桶壁,陆玉险些睡着。鼻尖上水珠滴落到唇角,陆玉方才清醒。披了薄衫出水,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脚印。 夜里风起。敲打绮窗纱幌。 陆玉扶住窗棂准备关窗,忽感窗外院中梨花树头似有耸动飒飒。 她微探了身子仰头去看,梨枝微微抖动,无甚怪异。 叁更月,中庭恰照梨花雪。弦月光辉,朦朦如霜。 若不是自己太疲惫又有公事在身的话,今夜这样好的月色,她大概会在院中饮酒赏月。 陆玉呼出一口气,关闭轩榥。 身上残水擦干,陆玉在屏风后换上平日休寝的睡袍,刚一出来,卧房灯灭。 半卷明,半卷暗。 陆玉心中奇怪,明明刚关了窗户,无风怎会灯灭? 心中无端怪异,警觉心起。 陆玉没有立时去点灯,后退几步,手握上角落里兰锜上的长剑。 半明半暗中,有人轻笑。 “呵……好生谨慎。” 陆玉紧声,“谁!”悄然将自己衣衫扎紧。 他只出了一声,陆玉心头混乱一时辩不出是谁的声音,只觉莫名熟悉。 灯烛残烟在夜中缥缈,无形杀意流窜。 陆玉绷紧了身体。 敌在明,她在暗,瞬息之间爆发—— “当啷……”她拔剑,却因剑长不能在狭室舒展,被对方搏得先机,打落寒锋,陆玉低身滚落地面,于案几下摸出短匕,来人当头剑劈,陆玉灵活用匕首格挡,翻身,拉开距离。 她突然意识到,“你是江展?” 对她有泼天恨意的,有且只有江展。 江展抚着剑锋笑意盈盈,“好久不见。” “嗤——”火石点燃的声音,江展点了一盏灯,昏暗卧房终于有了微光。 他身着窄袖夜行衣,一身轻装。 陆玉握紧了匕首,“你要杀我?” 江展一双笑眼下无尽凉意,“嘘,小声些。” “我会让你走得痛快。” 他挟千钧之势而来,只求速战速决,常年行军打仗的人力量浑厚。陆玉薄衫下是赤裸躯体,不敢大开大合,处处受制,不占优势。她张口欲呼,江展已掐住她喉咙,闪到她身后,反制住她的臂膀和颈项。 寒刃横于喉,残光下,烁光凛凛。 “陆玉,你有什么遗言就下去说吧。这次我不想听了。”他横刃欲割断她的喉咙—— “且慢!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被谁害了!” 喉珠被狠狠掐住,陆玉竭力发出几个音节,喉如灼烧一般疼痛。 江展微停,目色狠戾,“还能是谁,诬陷我爹告发我爹的不正是你?” 陆玉感受到他掐住她喉的手略松了松。 陆玉急速起伏着胸膛,“你爹若是清白又怎会被查出证据?” 江展手又愈发紧了紧,“你在挑衅我?你想说我爹是自作自受?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你们想害人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。” “我不过是替女帝行事罢了。淮安王这些年收了不少贿赂还私自卖官,不信你可以去查府上的账目流水。皆是铁证。若是这些便罢,这种事不止你爹一人。不触及根本,睁一只眼闭一只便可。” “可他受人蛊惑囤积兵甲。什么性质你心里清楚。女帝本想敲打淮安王,让他抖出背后之人。” 她顿了顿,“你爹自裁,在我们意料之外。” 当时江展得知江景造反的第一反应是污蔑。 知父莫若子。江景是没有理由造反的。那时江展只以为是女帝陆玉等人胡乱安了罪名迫使江景伏诛,逼死了父亲。 江展眯了眯眼。 深夜朦胧的火光中,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。 陆玉一时难料江展心中所想。他呼吸平稳,杀意似乎逐渐褪去。 幽香弥漫,鼻尖窜涌着沐浴后的淡香。 江展凑近陆玉脖颈间轻嗅,有些愣愣道,“好香。” 身前身躯软而薄湿,江展一手捏了捏陆玉臂膀,陆玉头皮一麻,绷紧身体。 江展冷哼,“到底是身娇肉贵之人,身子这样软薄。”他心头怪异直觉缠绕,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。 “不过……”他猛然拉紧陆玉双臂,让其更加贴近他的胸口,“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?你如何证明你所说是真的?” “你今日杀了我也无用,真正幕后之人反而乐得逍遥。况且你就算杀了我,也不能全身而退。我死,陆王府会不计一切代价追杀你。你并非一无所有之人。一无所有才是真正的一往无惧。” 她道,“前几日我在学宫见到了令弟,他很是热情,与我打招呼。” 江展手掌握住陆玉脖颈,缓缓摩挲,感受她脖颈上凸起的细小筋脉和血管,“你在威胁我?” 陆玉不再言语。是非利弊上,江展不是糊涂人,他很清楚。多言无意义。 江展在犹豫。 囤积兵甲一事却有怪异。到底是谁蛊惑了父亲? 他保持着在她身后挟制的动作。室内寂静,落针可闻。 陆玉鼻息间淡淡嗅到清药的味道。在她鼻下,很近的位置。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,趁江展松神的功夫,猛击他掐住她脖子的手,江展果然闷哼一声,松了劲道,陆玉看准时机反制,闪电般捞起地上的匕首,挟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将江展死死压在矮几上。整个人几乎骑在江展背上。 矮几在地面滑动摩擦,弄出好大声响,陆玉脚踩住江展一只手臂,掰住他另一只手臂钳在他后背上,匕首尖端抵在江展手腕上,直接毫不留情扎入,“嗤——”血肉淹没尖首,捅透腕身,几乎触及他的背。 “再动?再动就卸你一只手。”她避开要害,江展手臂不能动,否则利刃割及经脉血管,这只手便废了。 江展脸贴在案几面上,定定笑了。 手腕上鲜血流出,顺着腕围浸染他后背衣衫布料,温热黏腻。 痛楚浑不在意,也没有被反制后的怒气,反而是杀意被燃烧后的灼灼兴奋。“你要砍我?好啊。” 他低低笑着,笑得让人惊心。半是疯癫,半是喜悦。即便是疯子,在劣势局面在面对死亡杀戮时也应有惧意。他完全不怕。 陆玉脚下踩紧他的手臂,“你来杀我,连谋划都懒得谋划。该说你是蠢,还是太过狂妄?” 江展只是笑,笑声透过胸腔沉沉震动。陆玉骑在他背上,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震动。 方才一番震荡,引得府内起夜服侍的家仆注意。 有家仆提灯前来敲门,“家主,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室内微光摇曳,室外看不清内里人影。 陆玉低眸,轻声道,“江展,你说,我要让他进来吗?” “让所有人都知道,淮安王悖令入长安,半夜行刺朝廷命官。” 燕礼归 江展身体不做反抗,淡然道,“不若你放我一马,我今夜也放了你。” “于我有什么好处吗?” “好处便是,我今夜不杀你了呀。”他声调温柔,方才的狂意狠戾全然不见。 “家主?”门外家仆们迟迟未闻陆玉出声。 “怎么回事?要不要闯进去看看。”家仆们低声,却又因着礼节身份,不敢冒然擅自闯入。 “再叫一声看看?别出了事。”家仆再次敲门,“家主?你在里面吗?” 陆玉终于出声,“没事,一只野狗闯进来弄翻了桌几。我已经将其驱走了。你们去歇着吧。” 家仆听到陆玉声音,终于放下心来。 “是,家主。” 门外脚步声远去。 “呵……野狗,”江展坦然认下这个称呼,“我确是野狗,野狗有什么不好,想吃便吃,想咬便咬,朝生暮死,何其快活。” 陆玉松开对江展的压制,“那你不适合做王侯。辞官赋田吧。”她扯一角浴巾,擦拭匕首上的残血。 江展起身,舒展臂膀,“凭什么不合适?高位有势的野狗有什么不行?”随手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擦手短巾,缠紧在手腕上。 陆玉懒得和这人多言。 “你快走吧,我要歇了。” 江展恶狠狠瞪她一眼,“用不着你像赶狗一样赶我。”他拾起剑锋,闪身到窗户边,回首。 暗夜里,他目光炯然如食肉恶犬。 “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。” “陆时明,我会咬你咬到死。” 世子府。 江永自学宫回来草草用过饭,简单温习后便歇下。夜半起夜,揉着朦胧眼坐起身,茫茫然看见榻边坐着的人。 “长兄?” 江展拍拍他的头,“嘘,小声些,被祖母听到,得打死我。” 江永很是高兴,压低声音,“长兄,你怎会在此,不是……不是不让你来长安吗?” “来办些事,顺便来看看你。” 他手腕上月白短巾和玄色夜行服极为不协调,夜色中勉强看出上面沾了血渍。 “长兄,你受伤了。”江永担忧,“上次祖母说你在官道受伤,怎么会这样呢,好胆大的贼人,可有抓获。” 江展安抚弟弟,“抓了,已经杀了。” “那便好。长兄,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淮安?” 江展道,“至少要等你读完书。” 江永虽年纪小,家中又经历风波,敏感度不弱。“我真的能回淮安吗?” 江展默了默,“总会有机会的。” “等。” 他拍拍江永的肩膀,“我看看,是长大些了。壮了不少。仲昀,我不能在此久留。淮安那边我需尽快赶回。” 他嘱咐弟弟,“不用担心任何事,好好上学,好好吃饭。帮我孝顺祖母。” 江永认真点点头。 夜色仍昏朦,月已稀。 江展骑骏马踩着欲曙的夜,快马星夜奔回。 凉风拂面,手腕上终于隐痛起来。 今夜获知意外信息,江展此刻反而清醒起来。 陆玉应该没有骗他。 造反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族诛罪名,女帝雷声大雨点小,竟然没有动到淮安一脉的封地,仅仅因为江景的自杀就短暂落幕了这次突然的所谓造反事件。 江展心有预感,这件事情没有结束。 一路打马疾驰,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。他出发前安排的替身此刻正在床上安寝。 江展点燃灯盏,将被子掀开,“醒醒,帮我包扎下伤口。” 江展安排的替身是与他身形相当,跟随他多年的贴身侍卫周苍。 “谁——”周苍还未清醒,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,一看熟悉背影,跳下榻来,“殿下,您回来了……您怎么受伤了……”他拿来药箱。 “我不在的这几日,有没有人来找我?” “没有,我们一早就往外放出消息,殿下惊马需好生休养。这几日我也在房中不曾出门,吃食让他们送进来,我躲在罗帐里,没人来看是不是真殿下。” “嗯。” 江展解下巾子,手腕上一个血洞,血肉模糊,周苍帮其清理创口,撒上伤药,小心包裹纱布。空余间,周苍抬眸,小心翼翼道,“殿下,您怎么还高兴上了?有什么好事吗?” 他见江展浑然不觉疼痛,静思放空,隐有笑意。 包扎完好,江展抬起手腕瞧了瞧,“有吗?” “您好像乐受这一刀。” 江展怔了怔,“有吗?” 周苍不敢多言,低头收拾药箱,擦掉案上血迹,将染血方巾也收起来准备扔掉。江展拦住他,“这个别扔。” 他拿过展开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纹样的方巾,打量了下,问周苍,“你说,这个像不像女子用的巾帕?” 周苍挪过灯烛仔仔细细的看,“嗯……像,又不像。” 江展瞪他一眼。 周苍道,“没什么特殊绣纹,颜色也很常见,应该并不局限于女子使用。” 江展回忆,“那要是有香气呢?” “那更是常见了,您的衣服每日还有家仆洁净熏香呢。” 江展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,悻悻然。他摆摆手,“知道了,你回去歇着吧。” “喏,那我就先回去了。” ———— 燕礼需提前半月发出请帖,以便封地王侯出发入长安。太常卿列出的名单向下发布,底下人写请帖发简,快马加鞭送出。女帝也会列一份名单交于太常卿。陆玉和太常卿共事,分批下发名单列帖,却意外发现,女帝送来的名帖中,有江展的名字。 陆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,确实没有看错。 淮安王江展。 半年前女帝因江景之事波及江展,令其禁入长安。如今燕礼大宴却邀请了江展。 这是一个信号。 一个释放的信号。 之前,两人龃龉,但一个在淮安,一个在长安,鞭长莫及,他想做什么也需隐在暗处小心周全。如今锁笼已开,陆玉要和他正式在朝堂面对面了。 霜风渐至,冷烟笼林,丹水东去,飞入秋冥。 蝉声已退,北方的夏结束,一场薄雨收去暑气,秋将至。 长安的城门尉最近很是忙碌,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查放各地入长安的诸侯。 江展接到请帖时,并没有多意外。先是写了一封家书跟祖母报平安报喜,随即让随侍准备好行装启程。 说起来,他对长安并没有多少深刻感情,只是家人在此。 马车不紧不慢行进,江展在车中小憩。 车厢晃了一晃,停下,他睁眼,外头有声音拦下,“劳驾,若是赴燕礼,请出示请帖符传。” 原来已经到了长安了。 江展出车,站在车架上遥望城头。 一场秋雨一场梦。 上次来长安与现在相隔并不久远,只是那时如做贼。现在是光明正大的站在长安城脚下。 “安王殿下,请。” “有劳了。” 城门尉放行,入城后,往世子府方向驶去。 江展端坐在车中,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。 那日从陆玉房中顺来的短巾。 巾帕上已经没有原先的味道。 真是天意。 又要见到陆玉了。 世子府前,史夫人和江永已经早早在门前等候。 江展下车,伏身跪拜史夫人。“祖母。” 史夫人扶起江展,欣慰不已。 “好,回来好,快进来吧。门外不宜说话。” 史夫人先是打发江永备下菜肴,拉着江展进了内堂。 “陛下什么意思,我想你应该也明白。赴宴当天你切记谨言慎行。如今你爹已不在,你的一言一行就代表全府上下。陛下虽然允许你进出长安,但小心驶得万年船。礼宴结束后,你不可长久逗留长安,尽快回到封地。” 史夫人抒一口气,“仲昀现在还小,你这里是松了口。仲昀将来能否安全回到封地,还需看你。” 江展敛眉,“我明白。” 史夫人又拉着江展说了许多话,江展认真听着,终究还是没把江景的事告诉她。史夫人年岁已高,儿子的事她无甚可怨,只求保住当下,知足常乐。江展不忍再将朝堂的事烦扰于她。 临近燕礼,长安中心的达官显贵和各地入长安的王侯免不了互相拜谒,联络感情。江展因着刚刚被允入长安,不宜招摇大肆拜访各处,免得落一个心急拉拢的罪名。不过也因为他现在处境还是比较敏感,来拜访的人也不多,挂了个拜访史夫人的名头,和江展短暂问候,走个过场。 学宫近日也不授课,江永闲在家,兄弟二人上街闲逛。江永一边带兄长逛市,一边低声跟兄长讲这半年来长安的官来官往。 江展留心听着,一路坦步,远远的便望见前方府邸前门庭若市,华盖云集。 此次筹备燕礼没有按常规仅交于太常院,可见女帝对陆玉的看重。四方达官前来拜谒再正常不过。 江永拉下脸,“前面是陆王府。我们不过去了吧。” 江展拍拍江永的头,“君子神色不显于形。” 他负着手,继续往前走去,江永不情不愿跟着。 陆王府前,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很多人江展认不出是谁任什么职,他自边境回来一直待在淮安,长安权力中心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。 “长兄,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,要进去吗?我不想进去。” 江展眯眼瞧屋檐的那块金泥刻文牌匾。 “不进去。”揽了江永的肩膀,两人离开陆王府门前。 宾宴会 燕礼之日至。 常庆宫灯火琳琅。 天子居于主位,身后巨型鎏金连枝灯分隔左右,袅袅青烟浮上,灯烛罩琉璃盏,灼亮如明珠。 陆玉,苏云淮各自居于天子左右两侧,以右为尊,右执膳爵,左执散爵。 钟磬朗朗,堂上弹瑟而歌,堂下笙乐交替。浅香曼袖,轻歌舒舞。 各方诸侯卿大夫到场,高官云集,座如繁锦。 关雎葛覃合奏,尾音落,该是一献之礼。 女帝身边媵侍洗爵,斟满酒,将鎏金酒爵呈于女帝。 女帝举杯,“薄酒赐,诸君兴。无不醉,方休矣!” 堂下臣子们起身,“受君厚赐,拜谢君赐命!” 一众紫绶朱绂,将相王侯饮尽杯中酒,大家趺坐,尽饮尽食。 谒者随于苏云淮身后,“苏相执膳爵,进酬君。” 苏云淮酌酒作揖敬献女帝,“陛下。” 女帝点头,饮下杯中酒。 谒者来到陆玉身后,“陆郡王执散爵,进受酬者。” 受酬者便是女帝列出的名帖人员。 陆玉起身,协斟酒媵侍下堂,敬于王侯们。 陆玉敬酒便是代女帝行酒的意思,堂下受酬者无不恭谨。陆玉一个个敬酒过去,每过一个人就要喝一杯。为免酒醉失态,斟酒媵侍早有应付经验,下堂斟给执散爵者的酒并非浓酒,进献一人填充酒爵的酒量也控制的刚刚合宜。 桂阳王江衡是女帝同辈,同父异母长兄。 当年先女帝夺位,诛杀江衡生父,才顺利登基。江衡生父江意是先祖未建朝前,民间发妻所生。发妻福薄,进宫两年后病逝。从位分看,是无可撼动的嫡长子。 当时大魏礼制不完全,先祖取前朝经验,遵周礼,欲立江意为储君,引发多方角逐争权。江意子女大都湮灭于权力争斗,只余江衡一人。这段宫廷争位以先女帝胜利落幕。 当时先女帝欲诛杀江意全族,以除后患,太后杨氏力保,坚决未允。先女帝无奈之下只得遵从。而那之后桂阳王江衡也安分守己,轻易不进长安,固守自家封地,仁厚待民,在自己封地下也颇得民心。先女帝在世时他一直如履如临,小心保身。 陆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。先女帝在世时,某次江衡协妻许氏入朝觐见,结束后,先女帝留了许氏谈心闲聊。 许氏那时身怀六甲,先女帝当时也诞下几位皇子皇女。 那时江衡只以为是姑侄媳间闲叙,万万没想到的是,当晚许氏回到长安的府上便小产。 回到桂阳后,许氏不出两年也因哀伤过度离世。 这件事非常微妙,许氏为何会小产成迷。但人人都知道的是,是见过了当时的陛下后才小产。 人人都在猜测,但人人又不敢说出口。 伉俪情深。许氏离世后,江衡没有再立正妻。后来几次觐见,先女帝慰问江衡,江衡也愈发恭谨少言,每次觐见完也绝不多逗留一日,迅速回程。 眼前的桂阳王比起年轻时苍老了。虽与女帝是同辈,但他出生早,年纪甚至比苏相还大上两岁。 陆玉执爵敬酒,“阳王殿下,请。” 桂阳王起身执杯,“请。” 陆玉饮尽,余光间却瞥到桂阳王铜盘中的折俎未配银箸。她当下便想让媵侍为桂阳王配箸,但一念之间,她忽然意识到什么。 媵侍分列在诸侯身后,怎么可能连筷子都没有分配到位呢?桂阳王身边的诸臣都有,唯独桂阳王没有。 她低首斟酒,望向主位的女帝。 女帝安如泰山,眼眸静深如水。苏云淮时不时和女帝说两句话,女帝听着,有时应两句。 下一位是永昌王江文,这位是女帝伯父,先女帝同胞亲兄。先女帝夺位时,永昌王是当首拥立之功。在位时,永昌王南伐北战,为先女帝初期皇权稳固立了不少功劳。 永昌王已过六旬,早年为先女帝征战一身伤,这些年一直低调,不甚参与朝事。 “昌王殿下,请。” 江文互礼,“请。” “陛下让臣向您问好。” 永昌王笑笑,“承蒙陛下关怀,老臣一切安好。郡王年轻有为,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。这杯敬郡王。” 陆玉言笑晏晏,就听得一声“嘁”,江桓不情不愿站起来,陆玉行至江桓面前,“胶西王殿下。” 江桓执酒,未等陆玉说完话便一口喝完,不欲与她多言语。 陆玉淡笑,“胶西王长高了许多。酒量也见长了。” “你……”江桓不忿,前面的王侯这人还客客气气虚与委蛇,到他这就拿他当孩子看。 他昂首,“陆郡王僭越了,本王长没长高与你何干。” 身边一众人细声低笑。 江桓气到脸红,气哄哄趺坐下。 江展久久坐于金丝垫上,直到陆玉在他身前站定,才慢慢起身。 “安王殿下,请。” “且慢。”堂上舞乐扰扰,诸臣王侯间互叙,没人看到江展握住了陆玉的手。 陆玉执着酒杯,仍维持着体面。 “安王有何事?” “那日放我走,有想过今日你我在朝堂相见吗?”他说出这话时,颇有几分得意炫耀的样子。 陆玉道,“殿下说笑了,在下不解殿下其意。” 她装傻,江展意料之中。缓缓收回手,举起酒爵,眼中含笑,谦谨应承,“请。” 两人对饮。 堂上一个个江姓亲王敬过酒去,陆玉回到座位,媵侍奉上来酽茶。饶是一杯杯喝过去的酒量再少,积少成多,也将满满一尊清酒全部饮干。这会说不头晕脑胀是假的,喝了几口酽茶提神,腹中发胀,陆玉欲更衣,短暂离开礼席。 如完厕出来,秋风拂面,散去些许酒意,神智终于清亮些。 常庆宫对面是太液池,夏末未凋的芰荷仍立于池中,半枯半绿。断叶于水面漂浮,盘旋。 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到宴上,陆玉坐在青石阶上醒酒。 酒烧的腹中难受,方才喝之前吃几口垫垫就好了。二哥之前还和她说过,她一忙起来又给忘了。 阶上杏树枝头杏花繁盛,夜风一吹,落花满肩。 于繁扰取片刻安宁。 “郡王好兴致,不回席在此闲坐。” 陆玉扶着石栏柱头,缓缓站起来。 “安王殿下有何贵干?” 他应是也饮了不少酒,眼尾微红,酒气晕染眼眸。 江展灿然一笑,“方才如厕时,我听到隔壁水声如万壑飞流,还以为是什么人,原来是郡王。” 陆玉扶着柱头的手陡然抓紧。 这个人真是! 她神色冷下来,“怎么,又想来杀我?” 江展眼瞳暗暗,微低了头拂开垂落在脸边的饰带。 “郡王说笑了,在下不解殿下其意。” 他上前几步,迈上石阶,低一级恰好与她平视。 “郡王这般容貌风姿,不知是否有婚配?” 他问得突兀而奇怪。 “谢安王关怀,但这与安王无关吧。” 江展盯着她的眼睛,“若是未婚配,我可送郡王几位美男力士,相伴于侧。” 陆玉瞳孔一缩。 他这是什么意思?她以男子身份行走,即便是献美人,也应该是美女,偏他强调美男。隐秘的试探让陆玉谨慎起来。 她后退一步,站的更高些,“安王醉了。谨言。本王没有那方面的爱好。心领了。” 四下无人。唯有夜风刮过耳边。 陆玉担心江展又忽然做出什么难缠事,“安王在此醒酒吧,在下先回了。” 她越过江展下阶准备离开,却不想江展一把捞过她的腰身,紧紧箍住,手掌抚上她的腹,“怎么这就走了?要不要再如厕一回?” 恶言羞辱,陆玉大怒,挣扎踢腿,江展恍似不觉疼痛,仍紧紧束缚住她,“上次我捅你的两刀好全了吗,要不要我再捅你几刀?” 他大掌在她腹上抚几下,手指勾住她的玉带。 他确实喝醉了,力气大的惊人。陆玉抬腿猛击他下盘,终于撕出一丝缺口,一拳打在他下巴上。 “唔……” 陆玉趁机挣开他满是酒气熏香混杂的怀抱。江展追上来,不依不饶,拖住她的腰,恶狠狠道,“陆时明,你好大的胆子,竟然敢伤我。嗯?” 他掀开袖口,露出还未好透的手腕,“上回敢这么扎我的人,我已经扒了他的皮晾在了树上。你说,我该怎么惩罚你呢?” 之前与胡奴交手,蛮夷不讲信誉仁义,几次谈判好屡次再犯,江展忍无可忍,将进犯的首领乱刀砍死,赤裸尸身剥皮,悬挂于高树上,警示来犯的人。 月隐星稀。 暗淡夜色下,他眼仁漆黑如墨,锐利阴狠,几乎要将人吞没。 陆玉冷静下来,“你想怎么样。” 江展笑得快意,“你辞官做我的家奴,每日剥光了任我羞辱打骂,待我出够了气,自会放你一条生路。” 陆玉不挣扎了。身躯被江展囚禁在怀里。 她静静道,“你想死吗?” 江展没听清,俯下身,“你说什么?” “我说,你想死吗?” 扑通—— 太液池顷刻间翻起激涌浪花,陆玉挣不开干脆抱着他一起倒入池中,两人纷纷落水。 池水不深,陆玉先冒出头来,江展后冒出头,一见到陆玉他急游过来如饿狗捉肉,欲擒陆玉。陆玉手隐在水下,待他靠近,扬手将在池底摸到的石头砸在他脑袋上,江展不防,被砸了个头晕目眩,沉下池,呛了好几口水。 陆玉连砸几下,将他从水里提拎起来,江展又痛又懵,“你敢砸我……唔……咕噜噜……” 陆玉将他按下水,怒骂: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掐着他的后领拎起来。 “你找死……唔……咕噜噜……” 他胡乱挥舞手臂要反击,陆玉连击他腹,江展剧烈咳嗽,又被按下水去。 这次浸水的时间有些长,江展被提拎出水时已经不出声了。 陆玉有些心慌,拍着他的脸唤他,“江展?江展?” 射争魁 他睫毛上不断滴落水珠,猛然睁开眼,陆玉反应极快,猛击他腹,再次将他按进水里。这次他挣扎的很厉害,手脚并用,但似乎神智不清醒了,只是本能自救,想要挣脱出水中,被陆玉压住手臂死死按住。 不多时,陆玉见好就收,抬起他的脸,这次他眼睫紧闭怎么叫都不出声了。 陆玉这下真的慌了。 “江展?江展!” 急拖着他从水里爬上来,陆玉急探他鼻息。还好,还有气。陆玉幼时跟师傅学过一些急救医术,学着那时的法子,放平他身体,使力按压江展的胸口。 他吐出一些水,仍然紧闭双眼。 陆玉深吸一口气,掰开他的嘴,吹下去—— “前方何人?”巡视的侍从官途径此处,见池边有人影发问。近了些,提灯一照,竟是陆郡王和淮安王。 侍从官不懂医,看不懂两口相接的意思,哆嗦着声音,“殿下……殿下这是在?” 陆玉松开嘴,“快去找太医令!淮安王落水了!”又将嘴唇附上去吹气,吹几下,按压下他的腹。 很快,江展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,陆玉周围围了一圈人,惊恐地看陆玉救人。 陆玉此时骑虎难下,头皮发麻。 若是她还没吹气前就来人,这事就能让别人做,现在情状已是如此,只能她硬着头皮继续救人。 陆玉忽感唇舌被衔住,紧接着痛感袭来,她还伏着身体,保持着给江展吹气的动作。 江展睁眼便咬住了陆玉的口舌。舌尖胡乱搅刺她的嘴,搅缠她的舌。清酒有薄荷叶的清凉感,从她口中传递到他口中。 大庭广众,两人在众人面前体面的撕咬。 口腔中蔓延出血的味道,不知是谁的血。 太医令赶来,女帝也来了。 “这是在干什么?”女帝微震。 江展松了口,微微睁了眼,剧烈咳嗽起来。太医令上前抚江展的背,把脉。 陆玉得以解脱,将唇上血渍吸干,恢复正常面色。 “臣方才更衣时听到池中有人呼救,没想到是淮安王落水。臣幼时学过些许岐黄之道,想来安王殿下现在醒来应该是没事了。” 太医令把脉后观江展神色,“回陛下,郡王殿下处理的很及时。安王殿下脉象呼吸平稳,开些安神的方子即可。” 女帝点头,“淮安王怎会落水?” 江展被身旁人扶起身,“方才更衣出来,月色太暗,下阶时没注意,踩空落水了。” 女帝见他额头有肿伤,“你的头怎么了?” 江展幽幽斜睨陆玉一眼。 “不熟悉池中深浅,爬上岸时滑倒,磕在石壁上又栽下去了。” “那你唇上的血迹是?”女帝又问。 江展吸一口气,“呼救时过于慌张,咬到嘴唇了。” 陆玉:“……” …… 礼席渐至尾声。 陔夏乐声起,堂上堂下琴瑟而和。 诸臣叁叁两两拜别,从常庆宫通往宫门的道路,点满灯盏和火把。 司宫执火炬于西阶,甸人执火炬于庭中,阍人执火炬于门外,相送宾客。 酒醉者可取席宴南处取干脯带走,再下堂去。宫门停满诸侯王臣的马车,悬车铜铃碎响。 江展一通折腾,媵侍寻来一身干衣给他换上,回到席上后也未再饮酒,看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,才起身拜别。 刚下阶,女帝身边的谒者仆射近上前来作揖,“安王殿下。” 江展站定。 “这是陛下赐殿下的酒肉,陛下念殿下落水受惊,让太医令配了几副药膳,皆在此。” 江展拜谢,“多谢陛下。” 出了宫门,江展上了马车,把赐物递给周苍,周苍接过,驱使车夫赶车,往世子府方向去。 周苍将赐物放在车内小榻上,进了车,江展放松下来,靠在凭肘上按着眉心,目光落在那铜盘上。 “殿下,陛下赏赐是好事,怎么您愁眉不展的。” 江展闭了闭眼,“我那是困了。” “哦……”周苍忽然发现什么,惊异道,“殿下,您脑袋肿起来了……您的嘴怎么也……” 江展懒懒抬眼,“你才看见。” “灯太暗了……”周苍讪讪解释,他撩开车帘,“走快些,到府请个大夫过来。” “不用了,”江展摆摆手,“太晚了,我要歇了。” 他淡淡看着盘中的赏赐物。 陆王府。 陆玉披星戴月回到府中,一身疲惫。 她也换了干衣,原先的一身衣服被带了回来。进到房里,屏风后内室热气氤氲,应该是二哥他们嘱咐的提前给她烧了热水。 泡过澡出来,陆玉简单穿戴好,去了书房。 燕礼席宴叁日之后,便是宾射。 宾射也属于燕礼的一部分,是一项重大活动,前朝用射礼检验诸侯是否合格,选拔人才。前朝礼乐等级严明时,更有甚者以射艺成绩增加封地。本朝建立后,先祖良臣改进礼制,射礼成为祭祀或朝见天子的一项重要礼仪。 陆玉摊开宾射当日流程单,熟悉流程和分布。 日光破晓。 光尘通明,透过窗幌,照亮陆玉趴在案上的脸。 “唔……” 光线刺目,陆玉抬手遮挡,忽感身体疲乏至极,动了动身体,终于清醒过来。 昨晚竟然趴在书房桌案上睡着了。 腰酸背痛。 陆玉舒展了下身体,起身,出书房洗漱。 刚一打开书房的门,陆启正滑着轮椅往厅堂去,见到陆玉一愣,“你昨晚睡书房里了?” 陆玉整理身前衣衫的褶皱,“嗯,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。”她打了个哈欠,牵扯到唇上的细小伤口,轻嘶一声。 “你嘴怎么了?” 陆玉支支吾吾,“被狗咬了。” “什么狗这般高,能咬你嘴上?” “狗,站起来咬嘛。” 陆启淡淡困惑,未再追问,滚着轮椅远去,“赶紧来吃饭。” “哦,洗漱完就去。” ———— 宾射安排在上林苑旁的两个园林中,西侧挨着学宫。 二园分别为松涛苑和避泉苑。丹水横穿而过,将叁个园林连接,叁面临水,便于渔猎,学宫教授射艺,也会在二苑中带领学子逐奔拉弓。 大帐建在园林正中央空地上,四周悬挂乐器,笙磬朝西而悬,笙钟朝南而悬。南宫巡卫和北宫巡卫不间断巡视,保障宾射过程安全。 正午至,天子升堂就席,谒者引导诸臣进入宫园,骑马分列两边。 磬声起,悠扬叁声。天子出帐。 丹水分支出一条水泽,名为朱碧泽。女帝乘于舟上,由谒者引导,黄头郎撑竹桨往湖中心划去。 陆玉今日着一身轻便劲服,头发高高盘起,玉簪朱缨,缁麻衣下素裳裹身,皂领袖,玄金靴。利落飒飒,俊逸无双。 她和苏云淮骑马行于两列百官之首。 鸟雀穿鸣,泽中青鱼浅泳。众人屏息等待鸿雁。 林中已经安排好一切,若是没有野生大雁飞往湖泽,则将笼中抓来的大雁驱往湖水中心。 一刻钟后,谒者打开鸟笼,将大雁抛向湖上空。 啾啾鸟鸣盘旋于空。 女帝身后小臣用丝巾兜住箭矢,谒者奉弓于女帝,女帝持弓搭箭—— “咻——” 一矢穿两雁。 谒者呼喊,“陛下英武,鸿雁双得,天下安平!” 乐堂中远远传来狸首乐拍,诸侯可入林。 阵营分为四组,分别上阵,王侯先行入林,每人的箭矢标记不同,寻找木靶,中途不可停马,谁射中的靶心多,谁便赢下这一局。 陆玉虽非江姓王侯,但也是一郡之主,自然和江展分到了一组。 马蹄争相入林,撼天动地,鸟惊兽动,林风猎猎。 入林后大家各自散去,谁也不愿被抢先找到更多的木靶。 陆玉背着箭囊,往深林处疾奔,身后马蹄踏踏,又是那讨人厌的人声。 “时明,去哪?” 他叫的亲切,故作轻快,陆玉心中恶寒。 “别不理我嘛,明明是你对我做了坏事,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?砸我没砸爽吗?” 他渐渐驱马跟上来,和陆玉并驾齐驱。 “哎,陆时明,看到我头上的疤了吗,是你打的。”他大声呼喊,声音荡入林中。 陆玉狠狠瞪他一眼。不肯多说一句话,这人简直精神有异。鞭打马臀,奔逸绝尘,甩开和他之间的距离。 没看他还好,方才瞪他那一眼她才注意到,他今日的劲装打扮从头到脚,和她一模一样。 宾射穿的衣服形制由太常院分发,按每人职级等级不同,会有些许区别,陆玉这身就符合身份,江展刻意和她穿一样的服衫,反而是没有严格按照礼制穿着。不过本朝并不像周朝那般过分强调礼,无伤大雅的细节不会追究。 眼前事物匆匆而过,陆玉瞄准前方出现的第一个木靶,赤鳞弓搭箭,上弦,射—— 箭矢穿风,发出咻鸣。靶心窄小,只够一支箭簇射穿。 陆玉的箭被逼到靶心旁。 江展收弓,“承让了。” 偏这一路江展死死跟住不放,阴魂不散一般,两人抢靶心,你来我往。陆玉甩不掉,干脆任由他跟着,和她抢靶心,那就凭本事。 一路疾奔,陆玉遥遥望见就要到避泉苑的边界了,离边界再近些,就不会立靶了。 陆玉心急。这会该射的靶子基本都射尽了,想再夺一靶不易。 林风呼啸,身边半天没有再听到江展动静。 好机会。前方终于出现新靶。 陆玉气沉凝神,再射一箭,身后疾风携重箭袭来,速度比她的慢,陆玉箭矢速度有利,眼看着就要占领靶心。 中—— 江展的重箭随后其上,将陆玉箭矢自箭翎处劈开,顶掉深入木靶的箭簇,取而代之。 此靶,江展得之。 江展放下大角弓,挑衅地望着陆玉。 脱虎口 又失一靶,说不失落是假的。 江展胜在弓箭上,她的赤鳞弓轻便有力,克者便是江展用的大角弓。 陆玉淡淡看了他一眼,勒着马头转头。 江展跟上来,“哟,怎么拉着个脸,生气了?” “你上次抢我的虎皮,我抢你的不是应该的吗,你什么都欠我。” “滚。” 江展大笑。“哈哈哈,怎么不装了,陆郡王?” 四下无其他人,陆玉轻掀眼皮,“别像条烂狗一样跟着我。” “呵呵呵……”她口出恶言,他丝毫不介意,笑得快意无穷。 “哎呀,人哪,都是披着人皮的牲口罢了。我是,你也是。为吃为喝,为权为钱,本质都是强者为王,欺弱凌下。什么礼不礼文不文的,都是骗傻子的。” “你受食朝禄,敢放狂言。” 江展笑意惺忪,“这不就只说给你听吗,嘘,别告诉别人。” 陆玉难以理解。江展的所作所为所思根本不像一个自小锦衣玉食,接受良好儒法教育的世子。当真是天生恶种。 马轻踏草地,江展跟在陆玉身后几步,眼睛盯着她的后背,“有时候我真想扒光了你,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。” 他总觉得陆玉蒙着重重面纱,千丈尘梦后拨云见雾,似乎才能触及人的本身。 陆玉警告他,“慎言。” 林中风寂。 突如其来的安静,四周一时诡异静默。 马躁动起来,打着响鼻鸣叫,扬蹄尖鸣,脚步杂乱无章。陆玉持紧马缰,险些被掀翻下去。打马欲离开此处,马已经不听使唤。 “怎么回事?” 江展沉沉道,“可能有猛兽出没。” 猛兽出没在园林不稀奇,本身狩猎狩到越难征服的野兽,奖赏名誉越高。 但在先女帝时有一年宾射,出了一件事,使得之后的射礼巡卫会提前清场,将虎狮之类的兽王驱赶,以防不测。 江展道,“稳住马,往人多的地方去。” 陆玉竭力驯马,马奔走几步便挣扎,长长虎啸掠过风,震荡树冠,落下青叶。 “嗷——” 深林中两只斑纹利爪巨虎一跃而来,吼声如雷,挡住两人去路。 这次的虎不比上次在登光山的。这次的虎更为凶猛高大。登光山时,江展协众且武器充足,虎落单,打一只虎作猎物不在话下。而这次他与陆玉手上皆无趁手兵器,只他二人,恐为猛虎猎物。 胯下二马惊鸣起来,江展甩鞭,“尽快离开此地,往人多的地方去!” “驾!” 马见百兽之王已失理智,没跑多远,打着转原地转圈。猛虎紧随其上,率先撕咬江展的马匹,江展自马上滚落,陆玉打马伸手,“上来!” 江展跨马而上,坐在陆玉身后,“现在马不听使唤,趁现在它们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,能跑多远跑多远。” “你以为我不想?”陆玉竭力驯马,可马儿似乎因为背上增加重量更加惶恐,狂甩马身,两人齐齐被甩下马,滚落草地。 陆玉的马惊叫着跑远。 江展大骂,“这畜生自己倒是撒开腿跑了。” 两只猛虎并没有扑上去争食被咬死的马,啃咬几番嗅了嗅,便将目光移到江展陆玉二人。 两人缓缓后退,屏息静气。此时就算跑也跑不过这两只猛兽。陆玉背上箭囊只剩两支箭,江展只剩一支。 两虎两人在沉默中博弈,几步后退,几步逼近。 猛虎率先发难,目标明晰地朝着陆玉扑过来,陆玉眼瞳凝的极尖,握紧箭身,直捣扑面而来的虎眼。 “嗷——”其中一虎被扎中一只眼睛,咆哮着滚动,撞在树上,引得树叶簌簌而落。 另一只猛虎丝毫不落后,以虎爪猛扑,将陆玉掀倒在地。锯牙利爪,陆玉登时肩膀被抓出鲜红伤口。来不及拔另一只箭,她扼住虎颈,阻止它咬下。 一只虎在狂奔狂跳,捂脸咆哮,另一只虎张开巨口,涎液下滴,与陆玉僵持。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,待力尽她必入虎口,另一只虎也是隐患,说不定便扑上来。 陆玉嘶呼,“江展,救我!” 虎似乎只冲陆玉而来,在咬死江展的马后只是全程在攻击陆玉。江展握紧手中大箭,脸色轻松,“我凭什么救你?有好处吗?” 陆玉几乎要支撑不住,“我刚才不也救过你!”刚才他的马被虎扑倒,要不是她拉一把,他一条腿也得喂老虎。 宾射出现大臣死亡是禁忌也是不祥之兆。且陆玉如果死于虎口,江展恐不能全身而退。他的马亦死于虎口,无法作为不在场之人。哪怕他与陆玉的死没有任何关系,可女帝对他的松动刚刚开了个头。若是她看中的陆郡王和他一起被虎袭,死的只有陆玉,以女帝的细密心思,恐怕会对他再生芥蒂,对他的局面只会更为不利。 江展一跃而起,跳到虎身上,执箭对着虎颈猛扎下去。 “嗷——” 又是一阵狂啸,震荡远处树林中的鸟雀。 陆玉两处肩膀被利爪所伤,伤痕可见血肉。 江展方才刺下的那一箭并没有让猛虎致命,猛虎认得出伤自己的人,猛跳两下,转而撕咬江展。 江展灵活走势,避免自己被扑倒陷入被动,连刺几下。虎身血色斑驳,仍力量不减,怒意冲天。 两人对峙,猛虎疾冲,江展闪身,虎撞到坚实树干上,一时没爬起来。 江展见二虎有乏力,呼喊陆玉,“走!” 一转身,哪还有陆玉的影子? 江展目眦欲裂,“陆时明,你个畜生!” “骂什么……”虚弱声音自树上传来,不知她何时爬上的树,“你若是能走,去叫援兵来。它们不会爬树。” 另一只眼睛里插着箭的虎围着陆玉所在的树咆哮着,跳着,始终碰不到高高树冠中的陆玉。陆玉忍着肩膀剧痛,将最后一支箭搭弓上弦瞄准。 “嗤……”箭穿血肉破骨,盲眼虎脑袋被箭矢射穿,不动了。 江展定定心神,“那我先去。” 说话间,撞晕的猛虎醒了,它喉间低吼,怒冲过来欲扑江展,江展以箭挡之,却不想猛虎力气这般大,竟然折断粗箭,江展被甩出去,猛虎怒扑,以利爪将江展擒住了。 江展陷入和陆玉一样的境地。 手中的断箭也被甩了出去,不知落到了哪里。 虎牙利齿近在眼前,血盆大口畸张,要一口吞下他的脑袋,江展徒手掐着猛虎的颈子做最后的挣扎。 忽而猛虎距离江展再近一寸,利刃划开血肉,溅了江展一脸的血。 “嗷——” 陆玉骑在虎背上,扯紧老虎的耳朵,不断用手中匕首刺捅老虎的颈和头,血花生艳,虎再威猛也咬不到自己的背,一下一下的较量中,虎脑不成人形,沉重虎身倒于浓浆红血之中,与尘土共染。 陆玉被甩下虎身,一时动弹不得,两人齐齐倒在草地上。 江展呼着粗气,“你有匕首,不早拿出来……” “太紧张了,忘了,刚想起来。” 江展:“……”他忽然问,“原本的话,不会是用来捅我的吧?” 陆玉老实承认,“嗯,防你的。” “呵……” 老实说,他其实本来想过在树林里乱箭射死陆玉。但不是很现实。来日方长,总有很多办法。 陆玉缓缓支起身,靠在树背上,撕下袍的布条缠在手臂上止血。“这虎是你放的吗。” “你觉得呢,我这么傻把自己也搭进去?”他扶着地面,慢慢支起身,“陆玉,你在朝中树敌却不自知,是很危险的。” 陆玉凝眉。 江展没有动自己身上的伤口,拖着身体,靠在另外一棵树上,他掏出巾子擦自己身上的血。 陆玉瞥一眼,竟是那晚从她那里带走的巾帕。 “你救了我,你完了。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。”脸上的血已经凝固,他擦了几下便将巾子收起来。他抬眸看向她,瞳仁漆黑。 陆玉心中暗骂真是一条贱狗烂狗,闭了眼靠在树上休歇。 “你在骂我对吧?骂我为什么不说出来?”江展捞了身边的小石子,一颗颗打在陆玉身上。 陆玉啧一声,瞪他一眼。 “老实点。” 此刻精神松弛下来,两人不约而同疲倦无力,不远处,有马蹄声。陆玉睁眼,是自己方才逃走的那匹马。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。 “这死马还算识时务。”江展痛骂。 马奔腾过来,低首拱陆玉的手心,侧倒身子让陆玉骑上来。 陆玉拉住缰绳,“安王殿下,上来吗?” 江展淡淡看她一眼,没应。 护卫驱马跟上来,和陆玉了解情况,分出一匹马给江展,一部分人收虎尸,一部分人协同陆玉江展回到天子帐前。 天子帷帐内。 “园中怎会有虎?”女帝质问,负责射礼前清理园林的卫尉低首敛眉,“回陛下,宾射前确已将园中圈出区域危兽驱走。只是,松涛苑和避泉苑接东山深林,野兽不断……”他犹豫下,“臣下日夜巡视,也难保深林多路,有异兽混入苑中。” 这真的不能怪巡卫,松涛苑和避泉苑非人工建成园林,只是从广阔深林中划分出来用作皇家所需。深林野兽根本捕杀不尽,密林深阔,总有疏漏之时。 女帝沉眉,面带怒色,“若非安王郡王力搏不怠,朕今日岂不是平白失了两位臣子?” 众臣低眉敛目,不敢出声。 陆玉是局中人,到底是全须全尾没遭神什么大伤。她刚想出声求情,便见苏云淮上前一步。 “陛下息怒。安王殿下和陆郡王终究是未遭性命之忧,卫尉有疏漏,其责不可推卸。只是宾射亦有召祈国家祥平之意,若是见血,恐怕不妥。” “昔年陛下尚年幼也遇此境,勇武英姿亦打动上天,当年五谷丰收天灾未犯。今时,以臣子之遇再现当日情景,也是一种天人呼应。”